这天我突然收到江键发来的短信,说小疤子被偷了。发短信的时间是凌晨两点。有这样的话:我遭遇了人生最痛苦的时刻。我大吃一惊,立刻打他的手机。
事情是这样的——
江键同另外三个乐手组成了一个弦乐四重奏小组,常常在外进行商业演出。这天晚上演出完了以后,他开车送同伴回家。到了第一个的家门口,第一个提议“进去喝一杯”。于是就将车停在路边。车的后厢里放着江键的中提琴和大提琴手的大提琴。
喝得很高兴,出来时已经是凌晨一点多了。江键一眼看见车后灯亮着,便觉不妙。车内没有变化,本来就没放东西。但车后厢被撬开了,大提琴和中提琴不见了,就是这样。
江键说,我第一个想到的就是你,孪生兄弟的另一个主人。我知道你已经睡了,所以没给你打电话,但我控制不住,就发了短信。失去了小疤子,大疤子也就没有意义了,所以我自己难过,也替你难过。你信不信,我宁愿我的车被盗,也不愿我的小疤子被盗啊!
我相信。车被盗了还可以再买嘛。小疤子却是没法替代的呀!
所以大提琴虽然也被偷了,大提琴手就没有江键那么难过,反而来安慰江键。
接下来的几天,大家轮流做东,一起喝酒,想减轻江键的痛苦。但他还是瘦了一圈,老了一头。
卖际上我也相当难过。我第一次对什么叫相辅相成有了体会。没有小疤子了,这个就不能叫大疤子了。最多只能叫“疤子”。有小疤子,那么两个疤子就是“共同的标志及装饰”,没有小疤子了,这个疤子就只是一种“纯粹的缺陷”……我决定了,要尽我所能找回小疤子。
我开始寻思贼这种人。实话说我不能理解为什么总有人做贼。当然我不能把这个问题拿出来问,那会招致嘲笑的。我知道盗窃同生命一样的古老。盗窃是每一种动物(我暂时只能说到动物)都要干的。但是只有人类认为盗窃是可耻的。
问题在于:盗贼认不认为盗窃是可耻的?
甚至于:他们会不会去想这个问题?
我和江键,还有乐队几个要好的同事,讨论过小疤子的去向。江键说,其实贼的目的不是偷琴,是想偷车内的东西,比如小包。因为他发现车门是被撬开过的。车内没有可偷的,贼不甘心,才撬开后箱偷走了琴。
贼偷去了琴,当然不可能用去自己拉(江键说,有那种贼那么我甘愿奉送),得卖掉。那么,卖给谁。
一个说,琴行,而且是比较小的,尤其是可以修理乐器的那种琴行。立刻有人说没门,琴行不会收的,因为不好卖。
另一个说,拍卖行。立刻又有人说也没门,寄卖东西是要身份证的。但是,那另一个说,偷窃的不销赃,销赃的不偷窃。那销赃的可以大模大样地去拍卖行——他可以说是从别人手里买来的。再说撬汽车的贼同撬门窗的贼看上去还是有不同的。
最后还是觉得,最大的可能是卖到旧货市场。市内的真新路就有一个庞大的旧货市场,里面有一间就是专门买卖旧乐器的。我去逛过几次。里面什么乐器都有,只不过档次太低,不会被我们这种人打上眼。我们之所以要去逛逛,是因为那个老板其实也是一个乐员,只不过是另一个剧团的,人称李三。大家都是熟人。而且这个李三是个“万金油”,只要是乐器他都可以摆弄的。
这样,我们就带着我的大疤子去了李三的铺子。
我们让李三看清楚大疤子。这样他就能识别小疤子了。他将大疤子平端着,翻过去翻过来地看,末了发出响亮的赞叹:绝了。
然后他拉。末了又发出响亮的赞叹:安逸。
好吧,他说,只要在我这里出现,我就一定买下来,但是,我还是有言在先,我还是要收一点——
随便你,江键说,你说买成多少都行,然后加上一千块,够不够?几天里这家伙瘦了一圈,眼神黯淡。
够了,李三说,看你的运气了。
重庆还有没有另外的旧乐器铺子?我问。
只此一家,别无分店。他说。
那好,众人说,我们寄希望于你了。
小疤子失窃后,我没有再把我的大疤子带到排练场来了。我不能刺激江键。我还是用团里的那支,所谓公家的琴。现在来听,这哪里是一支提琴,完全是一口木箱。当然啰,江键也只能重操旧琴。我们这个谱台的效果大打折扣,按照指挥的说法,“怎么一下子垮下来了?”
但是过了几天,江键劝我还是用大疤子。他说他的儿子一句话就把他调整过来了。
他的儿子说,你们这代人太差劲了,一个硬件都要花那么多心情。
这小子就可以把一支中提琴说成一个硬件,譬如移动硬盘。
说得也是噢,我说,可不就是一件乐器吗?说到底就是一个玩意嘛!
乐器和玩具有什么本质区别?江键突然站起来,大声地问周围。
周围说,没有什么区别。
你拿来吧,拿来吧,他认真地对我说。
他的儿子和我的女儿差不多大,正上高中,按现在的说法,90后,嘿嘿,怪相特多的。
既然这么说了,我也就带大疤子来了。开始江键还是很伤感的,慢慢也就淡了,一切归于宁静。
后来我们还是开着车,问了好几家琴行和拍卖行。没有消息。所谓“石沉大海”原来就是这样。
每次恹恹地回去,看着那“仅存”的大疤子,心情的复杂难以形容。以至于我一拿起它就只能拉《天鹅》。天鹅又叫《天鹅之死》,说的是天鹅在将死之时对飞翔的怀念。
已经过去了一个月,我们给李三打了N个电话,小疤子仍然没有消息。
我开始怀疑李三了。这家伙的乐器铺子里都是些破烂。他只要收到真正的好乐器,就不卖,拿回家放着。这是他自己说的:我喜欢的我就不卖。
他能不喜欢小疤子吗?但我这个想法不能对任何人说。毕竟大家都是朋友。
我决定对李三进行侦察。
隔天下午我去了旧货市场,我是快关门才去的。我说有事路过这里,顺便来看看。我拿起热瓦扑(一种新疆的民族乐器)瞎弹了一气,又抓起破手风琴瞎拉了一气,又同他东拉西扯瞎吹了一气。中提琴的事提也没提。然后就关门了。我和他一起走到街上。
我们应该一起走一段,分手,但就在经过一家火锅店时我抽了抽鼻子,往里面看了看,说好像好久都没有吃火锅了噢,一起去烫一顿如何?我请客。他犹豫了一下,挥挥手,我们就进去了。
我的目的就是灌醉这家伙,让他酒后吐真言。喝了两瓶啤酒之后他说还没见到小疤子的影子呢,没有人拿中提琴来。
我暗吃一惊。但是我说无所谓了,江键已经无所谓了,毕竟又不是史特拉迪瓦里(意大利著名制琴大师)造的。
心情,他说,主要是心情。
我说时间是最好的医生,过去这么些日子了,实话说他也淡了。
行嘛,他说,叫他不着急,我只要见到了,保证给他收回来。
再来两瓶啤酒,我叫。过了一会我又叫啤酒再来两瓶。
这样叫了三次也许四次以后,我问,你说,夜深人静了你又想搞点乐器玩个味,又不能吵了邻居,你说什么乐器为好?
你说呢?他反问。身体向前扑了一下。这家伙喝得差不多了。
箫。我说。
他摇头,说箫的音量虽然不大,穿透力却很强。
筝。
他又摇头,说更不行,弹筝力度不够那是很难听的。他的眼睛眯上了。
那还是你说。我说。
中提琴嘛,他很得意,睁开眼睛。就是你们那个中提琴嘛,就像一个男中音在轻轻地哼。
那不如用大提琴。
大提琴音量太大,而且它要接触地板,影响楼下。末了他说在中提琴的琴码上安个弱音器,拉《二泉映月》,有味道的噢。
我明白了。
完了我要打车送他回去。他很吃惊,说有神经病吗?你我住的相反方向。我说你喝多了。他说喝嘛是喝得多了点,但是自己回家是完全没有问题的。但是我不由分说地和他一起挤进了车里。
我要弄清楚这家伙住在哪里。
所以我到了那个小区也随他下了车,送他到了单元门里的电梯前。他说要不上去坐坐?我说今天就不打扰了,改天再来。他立刻说那好吧,8楼,2号。
我又问清了他家里的电话。
说实话我倒真想冷不防进他家去。没准我还能撞见小疤子。我没有这么做是怕他尴尬。因为我还没有想好万一真是他想自己“捂”了,我应该用什么办法让他不失体面地“吐”出来。
过了两天我开始给他家里打电话。我使用“电话侦察法”。因为跑到他家门口去监听,一是太远太费事,二是弄不好还会被当成坏人。而且如果在外面被他碰见了,怎么解释?
我们当乐员的都有极其灵敏的耳朵。电话里只要有音乐,什么都能分清楚了。
当然啰我每次都要找好理由。这样,打到第N次时,他的孩子来接的电话,我听到了中提琴的声音。老天在上,是中提琴!我故意同小孩子胡扯了一阵,我听出来了,还是《二泉映月》。
是他自己说的:在中提琴的琴码上安个弱音器,拉《二泉映月》,有味道的噢。
我赶紧挂了电话。我不能让他听出是我。他如果知道我已经通过电话听到了他有中提琴,就难办了。
真是人心难测。像李三吧,说得信誓旦旦,然而宝物一旦到手,还是据为己有。我立刻给江键打了电话,江键对于李三的背信弃义没有多少愤慨,他感谢我的仗义。
我说商量个办法吧。他说这事不能鲁莽了,从长计议。他说,从长计议,对任何人都不要提起。
我说那当然。我又说我们每人设计三种方案。他说好,用两天时间,后天我们碰头。
但是就在第二天晚上,一件万万没有想到的事情发生了:小疤子从天而降。
我事后推算,时间当在接近十二点的时候。我拉着我的大疤子在广场游荡。起了薄薄的雾。那些五颜六色的灯就像没擦干净似的。我因为担心下雨,所以屁股上吊了把雨伞。出门的时候我的女儿还是那一如既往地嘲笑:腰上别个死耗子,冒充打猎人。而此刻路人过我身旁,最后都免不了往挂伞处看一眼,这让我很开心。
四野的迷蒙,游人的倦怠,就让我拉起《梦幻曲》来了。正拉到转调的地方——这是我最喜欢的地方——一个人突然来到我的面前,笑嘻嘻地说哎你来一下嘛。
我很不高兴。不管怎样你总要让我一曲终了吧!我最讨厌那些不由分说要你半途停下的人。这种人对艺术毫无概念,真正的野蛮人。我背过身去,继续拉。
这家伙居然又绕到我的面前,还居然拍拍我的手背。我正要发作,就听到他清清楚楚说了句:和你这个一模一样的琴你要不要?
实话说我当时并没反应过来。但是我停下来,认真地看着他,问:你说的什么?
他左右看看,一字不差地又说了一遍:和你这个一模一样的琴你要不要?
我反应过来了。我问你有吗?
有。
在哪里?
你来嘛。
我跟了他走。我从后面打最他,认定了他是个“棒棒”——街上找活干的农民,因为手里总提着根挑东西的竹棒,故名,是我们这个城市独有的景观。
到了一个银行门前的一座石狮子跟前。地上放着个蛇皮袋,破破烂烂脏兮兮的。他把袋子扒拉开,一下子提出来一个皮箱。我愣了:中提琴。而且事后回想,那一瞬间我已经预感到了——小疤子。
我很平静。我好像也不是那种每临大事有静气的人物,但那一刻我的确很平静。
虽然一眼认出,我还是把它举起来,翻看背板。千真万确。小疤子呀!如同书上说的,烧成灰我也认得。四条琴弦完好,拨了一下,连音都是准的。看看琴盒里,琴弓也在。
要卖吗?我问。
要卖。
哪来的?
这个就不要管了嘛。
好嘛。多少钱?
你看呢?
我看?我用得着看?我有都有了(我扬了扬我的大疤子),你那个拿给我还不是多余。
你可以收藏嘛。
那你自己收藏啊!
哎呀老师你也是欺我拉不来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