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悦然
1
那个孩子出生于凌晨一点。分娩的过程非常艰难。我的身体一直在反抗,箍紧盆骨像一道铁门,将婴儿关在里面。我一点都不希望将它生下来。
可它还是如异物一样被取了出去。医生尚未提起剪刀,脐带自己就断了,那孩子急不可待地摆脱了我。
我的身体忽然变得很轻,轻得好像空空的茧壳。它的使命已经完成,可以被丢弃了。那一刻我想到圣母玛丽亚,我在心中呼唤着她,这位与我同病相怜的女神。她将耶稣生下来的时候,是否也曾这样失落?上帝借用她的身体将神带到人间。这一次,他借用了我的身体,带来的是魔鬼。
2
去年七月,在郊外废弃的厂房里,我第一次看到杜仲。他正蹲在堆满古董家具的屋子当中,用卷尺测量一只黄花梨条案的长宽。一张树根色的窄脸,穿着难看的条纹短袖衬衫,宽大的袖管中飘散出汗液的臭味。黑乎乎的脚趾从廉价的沙滩凉鞋中伸出来,指甲里塞满污垢。他看起来很失败,事实上也的确如此。不过,我可以感觉到他的重量,那具身体里不知道塞的是什么,满满当当的,密不透风,看着令人几乎窒息。当他站起来的时候,我发现他很矮,却沉实得犹如一枚秤砣。
“你是来取紫檀桌的吗?右边第一间,里面有人。”他头也不抬地说。后来他告诉我,他眼睛的余光瞥见一双穿着黑色细带凉鞋的女孩的脚,涂着血红的蔻丹,完全无法想象这个年轻的女人能够与自己产生什么关联。所以,他没有抬起眼睛看我。他已经过了喜欢看女人的年龄,大半辈子的生活教会他一个道理:不要总是盯着不属于自己的东西看,那样只会越看越眼红。
我告诉他,我不是来取家具的。他没有再说什么。夏日响亮的蝉声包围了四周,午后毒辣的太阳堵在门口,半空中涌动着飞蛾与尘埃。我躲在一小片孤岛形状的阴影里,驻守着一点虚伪的矜持。
那个时候,我父亲正在隔壁的房间里向他的朋友展示他最近买下的几件家具。由于年代久远,残缺在所难免,所以先搬到这里让工人做些修补。他得意地谈着自己的收藏心得,十万块买的柜子现在可以卖二百万,我已经听得生厌,就丢开他们,一个人四处闲逛。走到这间屋子门前的时候,空气忽然变得紧绷。推门进来看到他,知道他应该就是杜仲。我听到自己轻轻地叹了一口气。原本打算攒起来的最后一点青春,看来又要被挥霍掉了。
我走出来的时候,父亲和他的朋友已经站在院子当中。他们还要赶往另外一个地方,我显得很累,表示不想再跟他们去。父亲善解人意地让我留在这里,说傍晚的时候会来接我,大家一起吃晚饭。然后他们急匆匆地离开了。我本以为他会和杜仲打一声招呼,不过,他显然忘记了这个人的存在。
那天中午,我和杜仲他们一起吃饭。工人们不好意思再裸着上身,都套上了汗衫,说话也格外小心翼翼。有人告诉他,我是我父亲的女儿,他才抬起头正式看了我一眼。我的目光早就等候在那里,令他微微一怔。他从前应当是个很解风情的男人,随着衰老渐渐荒废了那些心思。吃过饭,他从书包里掏出一包骆驼,点了一根被揉搓得皱皱巴巴的香烟,叼在油津津的紫色双唇中间。他的那只斜挎式的书包看起来非常滑稽,鸭血色的硬防雨绸质料上,写着一串流畅的英文字母,却是“力量”二字的汉语拼音。我在心里暗暗地想,如果叶澎知道我打算勾搭一个这样的男人,会是什么反应。
我想起父亲提起的那套很稀有的签具,就让一个工人取来给我看一看。雕刻精细的签筒里,盛着一把乌木制成的木签,细薄狭长的一小片,上面写着的却是沉甸甸的命运。我双手捧着它轻轻地摇着,木签发出一阵齐刷刷的声音。他在一旁看着我,流露出某种期待。
“你相信算命这回事吗?”我停下来,转过头去问他。
“我没怎么算过。”他说,“有一次,倒是让一个算命的给看过,他们都说他算得准。结果他盯着我看了半天,什么都没说,转身走了。看来我的命把他吓到了。”他干干地笑起来。或许是缺少门牙的缘故,他笑起来会走样,看上去还以为是个痛苦的表情。
“我会算命,”我紧紧地盯住他的眼睛,“能知道发生在你身上的每一件事。”
“用这个算?”他指着我手上的竹筒。
“不是,用别的。”我语焉不详地回答。
“哦?”他做出一副很感兴趣的样子,“那你能帮我算一算吗?”
“可以,不过今天不行。”
我的内心并不像看上去那么平静。事实上,我比他更盼望给他算命。他的命远比他这个人更有魅力。
3
杜仲原本并不是做木工的。不过,也很难说清楚他原本到底是做什么的,他什么都做,可又好像都不是原本就应该做的。他就是那么一个不恰当的人,来到世上几十年,还没有找到一个合适的位置,却已经太老了。老到没有力气再寻找,便只好仰靠一些施舍过活。他这方面的运气倒是很不错,就要山穷水尽的时候,竟然神奇地与一位故人重逢了。那天倘若不是因为下暴雨,司机在来机场的路上撞了车,我父亲几乎没可能搭出租车,然而不可思议的是,在这座城市数以万计的出租车中,我父亲拦下的却正是他开的这一辆。他先认出了我父亲,但没有做声,在某个非常漫长的红灯路口,他忍不住转过头来,对着我父亲笑了一下,喊出他的名字。他咧开嘴的时候,露出一个空荡荡的口腔,两颗门牙都没有了,我父亲猛然认出来,心里却为这么多年他都没有镶上假牙而感到惊异。
总有那么一些人,因为太过悲惨的命运而成为一个传奇。杜仲与我父亲从记事起就彼此认识,在同一幢楼里住过十几年。成年后虽然没有来往,但彼此还是听到过一些有关对方的消息。少年时代的杜仲,在围棋方面表现出来的天赋,足以证明他的聪明才智,令我父亲自愧弗如。不过这位近乎天才的童年好友,好像没有交过一天的好运,相反我父亲却顺风顺水,是时代机遇的出色捕手。三十年后的重逢,看着眼前落魄的杜仲,我的父亲大概体会到一种前所未有的满足和欣慰。或许是希望延长这种愉悦的情绪,他萌生了收留杜仲的念头。至少,我敢肯定不是出于怜悯。我的父亲是个以冷酷见长的商人,从不轻易动用他的同情心。不管怎么说,这是他极为罕见的一个错误决定,那个雷电交加的夜晚,或许是天气干扰了他的心智。当然,一路上他们的确谈得很愉快,说起许多往事,两个人都是感慨万千。开到目的地,父亲付过车资,然后问他,你愿意来我这里做事吗?
杜仲说愿意。既没有千恩万谢,也没有假意推托,这些年他不断接纳施舍,练就一副不卑不亢的态度,知道怎么让施主们施舍得高兴。但他表示自己不想继续做司机。“我年龄大了,前列腺总出毛病,没办法一泡尿憋很长时间。”
父亲答应下来,但他的初衷的确是让他来公司开车,恰好有个接送客人的商务车司机上星期离职。除此之外,似乎也没什么合适他的职位。父亲的公司之所以做得成功,很大程度上得益于他的“六亲不认”,朋友,亲戚,各路关系都被挡在公司的门外,眼下自然也不会为了一个三十年没来往的人破例。最终,父亲想到这个古董家具厂。近年来,他花了很多时间在收藏古董上,后来也就索性做起与之相关的生意,修复和仿制古董家具,规模日渐扩大,前些日子租下这片废弃厂房,将工人们迁了过来。于是,杜仲被安置在这里做个小头目,虽然不必亲自刨木头,整日也还是在飞满锯末刨花和毒蚊子的破厂房里干苦力。我父亲来看过他一次,到附近的餐馆吃了顿饭,还下了两局围棋。问他在这里还习惯吗,他说很好。显然,这不是心里话,有点忍辱负重的意味。他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留下来,似乎在等待着什么微茫的机会。直到我出现,这一切才变得明晰。
4
隔了几日我又来,替父亲取一只修好的插屏。走的时候,杜仲送我出来,将东西搬上车。又是一天里最热的时候,阳光像煮沸的油一样泼溅在车子上。我没有立刻走,他也没有马上回去,我们陷入有一点暧昧的僵局里。幸而我想起前日他提到附近有个水库,就说想去看一看。我们朝着浓密的树林深处走去。穿过树林就是水库,但我们只走到一半。我建议在这里坐一会儿。
我们坐下。然后躺下。他剥开了我。
像夏天午后下起的雷阵雨。
雨后的天空,看起来非常纯洁。
当杜仲从我的身体上爬下来的时候,英雄般的光环很快散去,他变得干瘪,萎缩,像那根湿答答的阴茎。他坐在一旁闷闷不乐地抽烟,看起来有些懊恼:
“你爸要是知道了,还不宰了我?我本来还打算待在他这儿养老呢。”
“我有一些钱。”我支起身体,移过去,用双手揽住他。
“压岁钱吗?”他苦笑了一下。
“我还可以从他那里再骗到一些钱。”
“说得轻巧,”他不信服地摇了摇头,“你爸可是老奸巨猾。”
“没错,”我说,“我正好遗传了他的这个优点。”
我并不打算骗父亲的钱,这样说只是抚慰他罢了。我很害怕失去他,至少现在还不想。事实上,这些年攒下的零花钱,也足够将他笼络在身边一阵子了。
我的话让他安心了一些,紧绷的神经变得松弛。他感到异常困乏,便重新躺下来,陷入短暂的睡眠。
他平躺在那里,像一条肮脏的河流。他是那种和过去相处得不太和睦的人,记忆在他的脑袋里化脓,散发出一股腥臭的气味。然而,那些肥美的鱼、鲜嫩的牡蛎总是生长在又脏又臭的河沟里。
当我们做爱的时候,我也剥开了他。剥开那层被岁月腌渍成酱菜色的皮肤,进入他的胸腔。他的肺叶上布满尼古丁的黑斑点,看起来像一只梅花鹿,心脏是一颗硕大的瘤,涨满了血垢和脓汁。我摩挲着它那光滑而透明的表面,一点点揩下泌出的毒液,正如女巫启动了她的水晶球。
我会算命,用身体。
5
在性方面,我拥有一种特殊的天赋。或许是天赋,也可能是诅咒,没有人知道。
十八岁那年,我第一次与男人做爱,发现了这种天赋。恹恹的夏日里,我和一个男人爬到一座办公楼的天台上。那个男人是同学的表哥,我们只是一起打过两次台球。他在那座办公楼里上班,但没有一间独自的办公室,在这个欲火中烧的午后,一刻也不能等地拉起我顺着梯子爬上九楼的天台。我躺在滚烫的水泥板上,猜想自己大概就要熔化了。一股烧焦的化学气味从背后弥散开,令我想要呕吐。可是,男人用舌头塞住了我的嘴巴。然后,他塞住了我的身体。突如其来的锐痛,在瞬间的肃静里,宛如一根针掉在地上。可是很快的,它就被身下涌上来的热浪吞没。日后我怎么也想不起这根针掉在了哪里。
明晃晃的太阳照得我昏昏欲睡。正想合上眼睛,面前却忽然出现不可思议的景象。天啊!我竟然看见这个男人正在与另外一个女人做爱。女人的面容很清晰。她已经不年轻了,但脸上还有那么一点勉强的姿色,汗水弄花了浓黑的眼妆,使她看起来很脏。
起先,我还以为自己变成了这个女人,或是这个女人替代了自己,可是很快,我发现眼前出现的似乎是另一时空里发生的事。那是完全不同的场景:一个狭小的房间,只有一张咯吱咯吱作响的大床,旁边的那盏细杆落地灯也跟着摇晃,昏暗的灯光像是偷腥的猫,拨弄着落在地板上的丁字裤,纤细的蕾丝花边犹如一根邪恶的老鼠尾巴。甚至还能闻到浓郁的香水中混杂着一股潮霉的气味。事毕,他们一起洗澡。男人穿好衣服,从长裤口袋里掏出钱,拉过女人,塞在她的胸罩里。男人走下幽仄而黑暗的楼梯,来到艳阳高照的室外。然后穿过两条马路,进了一间小饭馆。在那里,他吃下一大碗牛肉面。画面不断变换,像快进的录像带。我试着闭上眼睛,却依然能够看到。好像有一台电视机悬挂在头顶,怎么也关不掉。直到他从我的身体里离开,一切才戛然而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