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绝望地回到家里时已经是第二天了。我们的儿子已经睡熟。我好像是从太空旅行归来,感觉疲惫又飘浮。我没有冲凉就躺下了。我的身体上弥漫着另一个星球的气息,弥漫着太空的气息。我想永远保存住这种气息,用我的身体,用我的记忆。这也许不是为了他而是为了我自己。这种气息让我感到我自己,我不知道我的丈夫晚上是否来过电话。那是我第一次不在乎他是否来过电话(我从此也再没有在乎过他是否来过电话)。可是,我同时又对电话铃声产生了最天真的期待,难以忍受的期待。我期待突然响起的一阵电话铃声能够驱散潜伏在这黑夜深处的遗憾和绝望。那一定是他打来的电话。从另一个星球打来的电话。我幻想他已经注意到了我对他的注意。我幻想他会从我的目光里破译出通向我的捷径。我幻想他会从另一个星球延伸过来,延伸到我这个羞涩的角落。我幻想他会让我听见他的呼吸,让我听见我自己的呼吸,让我们的呼吸水乳交融。
我不知道自己是什么时候睡着的。当我被一阵电话铃声惊醒的时候,热烈的阳光正聚集在我枕头旁边的空枕头上。我没有马上想起昨天晚上的经历,没有马上想起我在太空中的飘游。我也没有马上想起我在遗憾和绝望的深夜对电话的期待。我用最平常的心情拿起话筒。我掉在枕头旁的几根头发让我有点不安。
来电话的是我中学时代的那位同学。也许应该说是我的初恋情人。不过,我们的交往刚刚开始就被他的母亲发现,并且遭到了她粗暴的反对。她做了许多让我和我的父母难堪的事情之后,将她温顺的儿子转到了另一所学校。我们从此再没有见过面。尽管如此,我还是一下子就辨认出了他的声音。
我对这声音没有任何的好奇。我甚至都没有马上挂断电话的冲动。但是,我听得出他很激动。差不多都快20年了。他激动地说。
我没有觉得。我没精打采地说。
你觉得没有那么久吗?
我没有去觉得。我回答说。
我觉得比那还要久。
我捡起枕头旁的那几根头发,在右手的食指和拇指之间搓动。
我觉得比那还要久。他重复了一遍。
这时候,我突然又闻到了另一个星球的气息。昨天晚上我在太空的飘游以及我对电话铃声的期待突然又清晰地浮现在我的感觉里。
那时候的感觉真好。他激动地说。
什么感觉?我问。
你忘记了吗?
没有。我说,我记得我没有什么感觉。
我的回答并没有打消他交谈的兴致。他开始讲述他的生活。他说他生活得不幸福。他说这么多年来,他只有在想起我的时候才会感到幸福。我几次想打断他,我说我不想听他的生活,我说我对别人的生活没有兴趣。但是每次他又很快将话题接上继续他的讲述。他说他的妻子对他不错,但是他还是觉得生活不幸福。他又说他的孩子很出色,但是他还是觉得生活不幸福。最后,我很不耐烦地说我正在等我丈夫的电话,我希望这一次能够将他打断。
他被打断了。但是,他并没有挂断电话。沉默了一阵之后,他又想开始一轮新的话题。他说这些年来他一直在寻找我。他问我想不想知道这种寻找的艰难以及最后他怎样才找到了我的电话号码。他的声音充满了对我的回应的渴望。
我没有兴趣。我冷冷地说着,将电话挂断。
我只对另外的那个星球感兴趣。我只想看见他。我只想有一天能够与他擦肩而过。如果我对他的注意不足以吸引他,我要用一声长长的叹息引起他的注意。也许需要很多次,很多次的擦肩而过,很多次长长的叹息,他才会停下来,我想象他将手从他女儿的肩膀上移开,停下来好奇地问我为什么会发出那样的叹息。我要怎么回答昵?我说我不幸福?所有人都说我很幸福。我有一个好丈夫。他在边境的另一边工作。他很辛苦。他养活我们。他周末回来总是带我们去很好的餐馆。我抱怨我们的儿子的时候,他总是站在我的一边。他会责备他说那怎么可以呢?或者那是不可以的!也许这不能说是幸福。也许我真的不幸福。但是,我不会回答说我不幸福。我不想用我自己生活的不完美去损害他给我带来的完美的感觉。我也许会回答说:是因为你。这是坦率的回答,还是隐晦的回答?我不知道。但是我知道,当我这样说的时候,羞涩会再一次缓缓地浸透我的身体,再一次缓缓地融化我的绝望。我也许真的会勇敢地说,我之所以发出那长长的叹息完全是因为你。
我从来没有走近过他。我没有勇气那样做。我只能用观望和期待珍藏着他的身影。我有时候也会去想象他身边的女人或者想象他身边是不是有一个女人。那个女孩是我们的儿子的同学。他有几次提到过她。他说她的父亲是大学里的经济学教授。他说她的爷爷是一个有名的将军。我可以从这些信息去想象他的世界,想象他的世界离我的有多么遥远。我不奇怪那天深夜出现的那种太空的气息。我不恐惧那种太空的气息。我不抗拒那种太空的气息。我无法抗拒那种太空的气息。我渴望着他有一天停下来,在我面前停下来,对我显现一下来自另一个星球的传奇。
我之所以突然决定不去送他了,是因为怕错过了这来自另一个星球的传奇。他已经连续四天没有出现了。我仍然在期待着,期待着我的羞涩,期待着他的重现。我最后一次看见那个女孩是在星期四的下午。从菜市场回来的路上,我注意到一辆搬家公司的大卡车正停在他们的楼下,而那个女孩就站在大卡车旁。我不敢停下来,向围观者打听一下发生了什么事情。急匆匆地跑回家后,我躲在窗帘的后面,打量着这个我毫无心理准备的场面。很快,我看到一辆小车开过来,停到了那个女孩的身旁。然后,车门从里面打开,女孩钻了进去。然后,车门关上。我受不了这突如其来的虐待,用窗帘捂住了酸楚的鼻孔。我的视野一片模糊。我能够感觉到淹没在我的泪水中的小车在缓缓地离去。紧接着,搬家公司的大卡车也跟在它的后面消失了。
我一直站在那里,就好像是站在生活的终点。我不敢去想象接下来的夜晚会怎样的凄凉。我不敢去想象明天。我一直站在那里直到我们的儿子开门进来。他急匆匆地跑到了我的身旁,气喘吁吁地说:我们同学家出事了。他好像知道我清楚他正在谈论谁。
出什么事了?我绝望地问。
他说他不知道出了什么事。他茫然地看着我。我红肿的双眼让他有点尴尬。老师只是说她今后不会在我们学校读书了。他说她马上就要搬家了。
她已经搬家了。我面无表情地告诉我们的儿子。对我来说,是他已经搬家了。我永远也不可能再从这带给了我那么多期待的窗口,从这显露过我深藏的羞涩的窗口看见他的身影了。我只能去那座想象中的城市,去那里寻找,漫无目的地寻找。我相信总有一天,我迷惘的叹息会像诱饵一样捕捉到他的嗅觉。他会停下来。他会将手轻轻地搭在我的肩膀上。他会用指尖清晰又虚幻的暗示将我带到一间温馨的房间里,一块迷人的床单上。他会用语言和抚慰令我羞涩。然后,他会用他神奇的雄威戳穿我的羞涩,令我陶醉,令我满足,令我筋疲力尽。
我的手紧紧地拽着窗帘。我还能够感觉到星期四的黄昏留在那上面的泪水的温度。
我们的儿子从他的房间里走了出来。我看见他上了出租车。他没精打采地说。
我也看见了。我说着,对他微笑了一下,又马上将脸侧向了窗外。
我们的儿子挤到我的身旁,踮着脚从我的角度朝楼下张望了一下。你总是在这里看他吗?他认真地问。
他的问题令我非常紧张。看谁?我不安地问。我们的儿子好像没有听到我的问题。你为什么不让我去送他?他接着问。
因为你要做作业。我回答说。同时,我仍然想知道他第一个问题中的他是谁。
那你为什么不去送他?他接着问。
我怀疑这个孩子已经知道了我心中的秘密。一阵极度的内疚朝我袭来。我蹲下身去,将他紧紧地搂到怀里。
他温情地将脸贴在我的脸上。但是突然。他又将脸移开。他认真地看着我,问我是不是喜欢他的父亲。
我更加不知所措。当然。我回答说。
我们的儿子又将脸贴到了我的脸上。
你呢?我接着问。
我不知道。他说,有时候我喜欢他。有时候我不知道。
他在将近零点的时候才打来电话。通常的电话要早得多。通常他会在抵达香港的住地之后不久就打来电话,这是他多年以来的习惯。你忘了提醒我。他在电话里说,好像是在责备,又好像是在开玩笑。
提醒什么?我有些慌张。他的在意令我大吃一惊。
他没有回答我的问题。他好像也已经知道了我心中的秘密。你忘了。他说,这两次你都忘了。
我不知道应该怎样来为自己辩解。我一直认为他对我最近的改变没有特别的反应。
结果我的钱包又丢了。他继续说。听得出来,这是他对我的责备。
这是怎么回事?我紧张地问。
我怎么知道这是怎么回事?他平静地说,我怎么会知道。
这三天以来,我一直在想他家里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我在想搬家的那一天为什么他没有出现。我在想那个女孩是被谁接走的,又去了哪里。我在想为什么他会突然从我的视野中消失,从我的生活中消失。我不知道他的生活中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原载《花城》2010年第3期
点评
这是一篇使用了意识流手法描写主人公潜意识的小说。通过主人公“我”的絮语和不断的思维跳跃和转换,读者借以窥到人物内心隐秘的情感世界。“我”是个和丈夫长年过着两地生活的女子,空间的差异最初并没有渗透到内心,但正因为“他”的出现,这种差异才转变为心理的差异。送别地点的改变、临别叮嘱的失语、关门声音的刺耳感受,都是情感出现裂隙的征兆。这种细微的变化,由一开始的下意识动作转化为主动的默许。与此同时,“我”内心的欲望随着偷窥和跟踪次数的增加而变得愈加强烈。这种行为在旁人看来是难以理解的,甚至是排斥和反感的,但正因为读者能听到“我”的内心倾诉,可以对这种畸形的情感达成谅解甚至是同情。作为一名生理正常的女性,长年过着的是客套生硬的家庭生活——丈夫是只在周末才出现的符号,儿子是提醒丈夫存在的信号,情感的饥渴遇到恰好出现的对象,必将诞生癫狂而不可思议的幻想。然而幻想只能是幻想,就像飘浮在空气中的肥皂泡,华丽但终有一刻会破灭。“他”的离开是意料之外也是必然会发生的,对于“他”或许是生活中的寻常小事,但对于“我”是幻想世界的全然崩塌。在“母亲”迷失的整个过程中,孩子是敏感而清醒的,家庭的分崩离析或悄然离散,最受伤的始终是孩子。当母亲迷失时,谁来救救孩子呢?
(崔庆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