薜忆沩
突然,我决定不去送他了。他对我的决定没有什么特别的反应。我只是说我有点累。他好像想说什么,最后又什么也没有说。他的手提包是我五年前送给他的生日礼物。他从拆开包装的那一天起就一直在使用着它。可是,他从来没有说过是不是喜欢它。他的话总是那样的少。他从来没有说过是不是喜欢我为他买的任何东西,就像他从来没有说过他是不是喜欢我一样。他将一沓皱巴巴的文件塞进手提包里,好像想说什么,最后又什么也没有说。然后,他拍了拍两侧的裤口袋,确认自己没有忘记钱包和证件。这是他出门前的标志性动作。然后,他冲着我们儿子的房间喊道:要认真做好作业啊。刚才我们的儿子悄悄地问我,他是不是可以跟我们一起去检查站。当我告诉他我自己都不会去的时候,他显得有点吃惊。接着,我又提醒他,他的数学作业还没有做完呢。我的提醒令这个孩子非常沮丧。他低着头回到自己的房间里去了。昨天他的家庭教师告诉我,尽管已经做过不少的练习,这个孩子还是不太熟悉将无限循环小数转化为分数的步骤。
他关防盗门的时候总是非常用力。多年以来,那种金属碰撞出来的声音就像他稀少的言辞一样并没有激起我的反感。可是上星期他离开的时候,我好像是第一次听到了那种激烈的碰撞。那种多年来我已经习以为常的声音突然让我难以忍受,无法忍受。在去检查站的路上,我一句话也没有说。我甚至没有说:你一路上小心一点。或者小心你的钱包。这是每次分手时我都会说的最后一句话。但是,那种碰撞的噪音依然在我的耳边回荡。对它的反感压抑着我的情绪。我什么也不想说。我什么也没有说。在检查站的入口,他照例说:你回去吧。当时,我有一种如释重负的感觉。我转背就走了,什么话也没有说。我记得以前在我们分手以后,我总是回过头去看他。他的个子不高,很快就会淹没在熙熙攘攘的人群中。但是我还是回过头去。我相信我能够看见他。我也相信他能够看见我在看他。我记得很清楚,以前我总是这样的。可是最近这几次分手之后,我不再回头去看他了。我不记得这种改变究竟是从哪一天开始的。它来得非常自然,非常平和,一开始甚至都没有引起我自己的注意。最近这几次分手之后,我马上往回走。在拥挤的通道里,我偶尔会去留心一下迎面而来的其他人,比如那些兴致勃勃的外国人或者那些无所事事的小商贩。但是,我不再回过头去了,不再目送他走远。我非常不安,急着回家去督促我们的儿子。我不希望他在电视机前坐得太久。我希望他的作业做得认真。
他对我的决定没有什么特别的反应。我们在楼层的电梯间分手。像上星期一样,我也没有说我过去肯定会说的最后那句话。我过去提醒他小心他的钱包是因为他在过关的时候真的丢过一次钱包。他用了将近半年的时间才从那次丢失的阴影中挣脱出来。他非常难受不是因为他丢掉了夹在钱包里的那些重要的证件,而是因为钱包里有一张我们的儿子三岁时的照片。那是他最喜欢的照片。他担心得到了他的钱包的人会粗暴地对待那张照片,将它撕碎扔掉或者对着它冷笑。在他看来,那就像是虐待我们的儿子。他用了将近半年的时间才摆脱了对那种虐待的想象。
谈论起我们的儿子,他总是说他小时候是如何如何的好。这种说法通常不是对过去的夸奖,而是对现在的不满或者批评。我不知道他的这种固执的怀旧说明他不在乎这个孩子的成长,还是太在乎这个孩子的成长。这个孩子长大以后,他们之间没有一次称得上是交流的谈话。我奇怪刚才我们的儿子为什么会突然提出来去送他。他已经十二岁了。他以前从来没有提出过这样的要求。这么多年了,这个孩子通常只是在周末才能够见到他。他更像是定期来访的客人,而不是命中注定的父亲。见面的时候,他有时候会问及我们的儿子最近有没有考试或者考试的成绩怎么样。但是,他好像从来没有期待过他的回答。那些一成不变的问题好像只是社交场合的应酬。我们的儿子对他甚至都没有敬畏和恐惧,因为他感觉不到他对他的责任和要求。所有的亲戚朋友都说他是一个好父亲。所有的亲戚朋友也都说他是一个好丈夫。因为他总是在星期五晚上从边境的那一边回来。他回家以后总是带我们去很好的餐馆吃饭。在餐馆里,我们的儿子总是靠近我坐着。我有时候会利用这个机会在他父亲面前抱怨一下他在过去的一星期里学习不够认真或者电视看得太多。他的父亲的反应总是一成不变:他会盯着他看一下,然后心不在焉地批评说那怎么行或者那可不行。我觉得他好像是在盯着自己的一个下属,而不是自己的儿子。我们的儿子通常什么话也不说。但是,他偶尔也会抱怨一下,比如抱怨餐馆的菜还不如我在家里做的好吃。这个孩子根本就不愿意出来吃饭,我知道。他不想错过了令他着迷的那个电视节目。
那种金属猛烈碰撞的噪音从上星期以来就一直压抑着我。它加重了我对生活的厌倦。从电梯间回到家里,我直接走近客厅的窗口,茫然地朝楼下张望。被楼群环抱着的空地里总是有来来往往的行人和出出进进的汽车。我看见他快步走向了一辆出租车。许多年了,他回来又离开,我对这种单调的节奏已经没有什么感觉。可是刚才,我突然决定不去送他了。我只是说我有点累。其实我并不累。我只是不愿意与他一起坐在出租车里,或者更准确地说,我只是不愿意与他坐一起,什么都不说,而且什么都不想说。所以,我突然决定不去送他了。我感觉有些迷茫,有点空虚。我将边境移近到了家门口。我在家门口的电梯间里与他分手。刚才,他像往常一样,用力地关上了防盗门。金属猛烈的碰撞令我极为反感。这种反感将我这一段时间以来对生活的厌倦推上了新的高度。我从来没有想到过自己竟会如此地厌倦生活。
突然,我们儿子的尖叫声惊动了我。他尖叫说他的父亲已经坐进了一辆出租车。我没有想到这个孩子也正在从他房间的窗口眺望楼下的空地。一阵内疚的痉挛穿过我的大脑。我不知道他刚才为什么会突然提出那样的要求。也许我应该同意他去送他的父亲?也许我应该与他一起去送他的父亲?
我提醒他抓紧时间赶快做好数学作业。但是我并没有去检查他是不是已经回到了他的书桌旁边。我不愿意离开窗口。我盼望着那辆出租车尽快开走,马上腾开我的视野。我又感觉到了身体里充满期待的骚动。只有这种骚动能够帮我摆脱压抑的阴影。像以往一样,我用窗帘轻轻地遮掩着自己的脸,好像是怕他看见了我,好像根本没有出现过刚刚过去的那个星期四。也许他还从来没有看见过我,我羞涩地想。也许他永远也不会看见我,我绝望地想。我仍然能够从窗帘上呼吸到灰尘的气息。我一直不愿意将这窗帘拆下来,洗干净,因为这种气息让我回想起自己已经布满灰尘的青春,因为这种气息与他的身影连着一起。每次看到他走过来,我的青春就羞涩地重现。那种绝望的羞涩令我疲惫的胸脯鼓胀起来,令我窒息。我在不久前小区举办的中秋晚会上第一次看见他。他正蹲下身,与他的女儿一起想猜出最后的那个灯谜,那个谁都猜不出的灯谜。他的手温情地搭在小姑娘的肩膀上。他的脸几乎贴着她的脸。他在微笑,她在思考。我从来没有在任何人的脸上看见过那么迷人的微笑。我从来没有看见过那么迷人的微笑衬托着的那么诱人的嘴唇。我好像找到了丢失多年的期待。早已经离我远去的羞涩突然又回到了我的生活之中。它猛烈地抓住了我,牢牢地抓住了我。我感到极度的虚弱。我不知道我是怎样穿过人群,穿过灯光,穿过喧闹,最后回到了自己清冷漆黑的卧室里。我倒在床上,双手交叉在胸前,迷惘地搓揉着自己依然饱满的乳房。我感觉到温热的眼泪已经漫入了我的耳道。我感觉到自己正在遭受岁月的强暴。
那是我的第一个中秋节。从那一天起,我就开始这样相信。那是我见证的第一次圆满。那是我经历的最激烈的思念。从那一天起,我总是想看见他。我希望每天都是中秋节。每天黄昏,我都会走近窗口,躲在散发着淡淡的灰尘气息的窗帘后面,眺望楼下的空地。甚至在我丈夫回家的日子里,我也不情愿错过这种令我心跳的眺望。我总是能够在来来往往的行人中辨认出他的身影。他的手总是搭在他女儿的肩膀上。他们总是在说话。他们好像有说不完的话。我很想听见他们的交谈。我很想与他们的声音和话题擦肩而过。我很想加入他们的交谈。我甚至想象有一天他们会突然谈论起我,让我作为一个话题进入他们的世界。
有一天,我终于鼓足了勇气。我决定向他们走去。我不知道他们每天散步的路线。但是,我刚走出公寓大楼,一阵神奇的热风向我袭来,让我立刻就获悉了他们的方位。我很快就看见了他们。但是,我不敢迎面朝他们走去。我只是跟在他们的身后。他的背影很自然地唤醒了我身体深处那种绝望的羞涩。它令我的胸脯鼓胀起来,它令我窒息。我几次需要停下来,调整自己的呼吸。最后我实在忍受不了那种窒息了。我完全停下来,充满遗憾地目送着他们走远。然后,我深深地呼吸了一口闷热的空气。然后,我转过身去,开始朝远离他们的方向走。我用最温柔的声音安慰自己。我安慰自己说我选择这相反的方向其实是为了向他们走近。可是,这种走近以及这种安慰很快也让我不堪忍受了。我不想再那样欺骗自己。我知道自己离他们已经越来越远。但是,我没有勇气转过身去,重新去跟在他们的身后。我继续朝远离他们的方向走。不过,我的步伐越来越慢。我好像在走向大海的深处。噪音的大海。我的呼吸越来越难。我很快就感觉不到那令我窒息的羞涩了。我能够感觉到的只有绝望的战栗。我绝望地想,我们相聚的地方不可能在这座真实的城市里,永远也不可能。但是我同时又肯定我们能够在一座看不见的城市里相聚。在那里,我会朝他走过去,他会朝我走过来。在那里,他会注意到我对他的注意。在那里,我要让他惊叹我的存在和我的诱惑。在那里,我要与他一起享受重现的青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