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女俩人在蓟县黄花山的园寝耽搁了好一些时候,直到老内侍张华瞧瞧天色不早了,躬身上前来劝,俩人才恋恋不舍的乘舆返回北京城。
一路上,顺治抱着女儿给她讲了不少他登基后的事。提到亲政时,连奏折都看不懂的尴尬,顺治清秀儒雅的脸上,不由得显露出一丝难掩的悲愤。他真的很恨,即使事情已过去许多年了,但那种处处受制于人,满腔抱负得不到施展的滋味,是他到死都忘不了的。
也因这事,他与母后孝庄的关系一下子恶化到难以修复的地步。
七七瞧见了,抬手轻抚他皱紧的眉头,忽灵灵闪着清亮的眸子,嗓音脆脆的讲道理:“阿嬷很爱阿玛。她常跟我讲阿玛小时候的事。苏嬷嬷也说,阿嬷当年是迫不得已的。阿玛,我们回去了,去慈宁宫里陪阿嬷用膳好不好?阿嬷老是一个人吃饭,会很寂寞的。”
不知是出自什么样的情感?七七每次见到孝庄太后,心头总浮现一种咋然见到余婆婆的错觉。俩人从骨子里透出来的大家风范,极其相似,是那种即使历经沧桑变化,然后背始终不曾弯折一点的傲然。
顺治听了,偏过头去,盯了女儿一眼,看着她清亮天真的眸子,长叹一口气,说道:“七七若是喜欢你阿嬷,就常去陪陪她吧。阿玛暂时不想去。”
多年的隔阂,已使他不知道如何应对母子间疏离的情感?是埋怨造化弄人,还是感叹身在帝皇家的自私凉薄?
此时此地,顺治的心头突然袭上一股子莫名的惆怅,或者说是感伤。
他转头眺望窗外连绵不绝的山峰,夕阳的余晖映照着荒凉寂寞的大地,代表着皇家权威的旗帜在风中猎猎飞舞,镀上了一层玫瑰紫的白云不住地随风四处游荡……
今年是他一生中极为不顺利的一年。
一开春,各州府便接连上报旱荒,许多地方因无雨导致河流干涸,无法进行春播。眼瞅着大好的春guang就要荒废过去,顺治都急得好几天没睡上一个安稳觉。他好想指着苍天破口大骂,指责它的不公。
“嗯。我和二哥哥,三哥哥,常宁他们一块去陪阿嬷。”
也许是因为彼此拥有差不多的经历,七七很能理解顺治复杂纠结的心态,并不勉强他一定要去慈宁宫里陪孝庄太后用膳。人最难过的,自始自终都是自个儿那一关,而非别人给设下的关卡。
“等过了年,七七又大一岁了。”
顺治压住心内的烦乱,低下头,疼惜地轻揉女儿扎成两条冲天小辫子头发,看着她想抗议又硬憋下去的委屈模样,他胸口的郁闷逐渐散去,取而代之的是满心的欢喜。
谁说皇族的公主是用来联姻巩固政权的产物,他的七七决不会走上那条有去无归的路。
“阿玛要给礼物吗?”七七趁机讨要赏赐。为了将来的自由,她不介意利用自身得宠的优势。
“七七想要什么……”
顺治的话音未落,外面传来一阵人仰马翻的嘈杂,御舆忽地止步不前了。父女俩相互对望一眼,眼眸里闪过惊疑之色。顺治眉头一拧,倏然伸手掀开帘子,探身怒斥道:“张华,这是怎么回事……”
“嗖嗖”耳畔响起几声划破空气的尖锐音,两三支银镖呼啸着向他打过来,顺治一怔,脑子里一片空白,怔忡间竟忘了躲闪。
“危险,万岁爷。”
老内侍张华眼明手快,飞身跃起,扑倒没提防有刺客来袭的顺治,只听得一声痛苦的闷哼,张华的嘴角淌下血丝,身体颓然倒下,七七惊慌失措地爬过去一瞧,几支银镖赫然刺在他的后背,鲜红的血液渐渐染红他的衣裳。
顺治勃然大怒,放下脸色苍白,只剩下一口气的张华,“铿”的拔出闪着寒光的长剑,大吼一声:“一律给朕杀无赦!”
听到他的命令,侍卫们精神为之一振,手中的大刀舞得虎虎生风,将几名刺客一个不落的团团围住,预备将其一网打尽。
不想,其中一人探手入怀,取出一把银针,顺手一扬,好几名侍卫兵猝不及防,一个个疼得摔倒在泥地上,“哎哟,哎哟”地打滚痛呼。紧跟着,那人一个鲤鱼跃龙门从包围中跳了出来,操起手中的长剑,逼近持剑护住御舆的顺治。
“锵”的一声,两把长剑碰撞在一起,发出嗡嗡的轰鸣,那人见一击不中,嘴角闪过一丝阴狠,剑锋毫不迟疑地刺向守候在张华身旁,来不及躲闪的七七。顺治见状,忙飞扑上去,用尽全身力气一挡,“砰”的一下,那人连退几步,嘴角边顿时溢出一缕血迹。
“七七,你躲到里面去。”
顺治双眼眯起,大喝一声,长剑横在胸前,一刻不放松地警惕敢来进犯的刺客。他有点后悔没听孝庄太后的劝说,多带一些人马在跟前护驾。
听到吼声,七七回过神来,猛地抬头盯向化装成普通老村妇的刺客,一见到那人熟悉的面孔,她不由得倒抽一口冷气,惊道:怎么又是她们俩?真是一对阴魂不散的女人。
原来此次来偷袭的刺客中,就有当年潜入养心殿偷偷挟持走她的那对师姐妹。气质纤弱的是师妹史明珠,娇艳中带着几分坚毅的是师姐朱淑娖(chuo),亦是前朝崇祯帝心爱的女儿长平公主。
见情势对己方不利,朱淑娖掉头瞥向师妹一方,见她娇喘吁吁地与三名带刀侍卫厮杀成一团,体力似有不支,脚下的步子愈见不稳,忙高声喊道:“师妹,先抓住那个孽种。拿她当人质。”
她见顺治是真心疼爱七七,便起了捉她威胁顺治的念头。再者当年受伤溃逃的事,令她一直对七七和陈潢念念不忘,心里无时不刻想着杀了他们俩来一雪前耻。
说着,朱淑娖眼光霍地一闪,足尖轻点,一个鹞子翻身攀上御舆的顶部,手中的利剑装作劈向车顶。她是故意想要引开顺治的注意力,以便师妹史明珠动手挟持无人看管的七七。
果然,顺治如她所预想的般持剑横击过去,朱淑娖冷笑一声,翻身向后一仰,跳下车顶,顺治急忙追上。
趁着空隙,史明珠回手甩出几支银镖,击中两名与之缠斗的侍卫,一个纵身飞射进御舆内部,毫不怜惜地揪住拳打脚踢的七七,将锐利无比的剑锋架在她的脖颈处,钻出帘子,喊道:“全都给我住手。不然,我一剑杀了她!”
顺治大惊失色,停住手中的动作,眼光复杂地盯住被史明珠用剑架住的七七,望着剑身上鲜红的血迹,以及她脖颈处明显的血痕,他的眸色陡然加深,握住剑柄的手指关节发白颤抖。
你们所赐给朕的,朕总有一天要千倍万倍的返还给你们!他在心底无声的宣誓。
“全给朕住手!”顺治沉着脸,声音无比平静的吩咐。
所有的侍卫相互对望一眼,强忍住对刺客的不耻,放下手中的大刀。
朱淑娖见到这一幕,娇艳的面容上流露出一丝得意,狮子大开口道:“要救小孽种很简单,只要你肯一命换一命。”她的目的当然不会如此简单。只要顺治肯动手自尽,那么剩下的人,岂非囊中之物,任由她宰杀。
“万岁爷……”所有人的眼光齐刷刷地盯向看不出脸色变化的顺治。
“朕可以做到,但你能对天盟誓放过七七吗?”
顺治从容一笑,撩起衣袍的下摆,坐到官道旁的山石上。他在等,亦是在以命相搏,某人是否能及时赶来救援?只要他一到,便是他反攻的时机。既然他能在多尔衮的霸权下强忍十多年,那这区区几刻钟的耻辱又算得了什么?人贵在应有自知之明,忍下该忍的,方能笑到最后。
“师姐?”
看着顺治表现出来的一派镇定自如,史明珠总感觉事情太过顺利,担忧的唤了声朱淑娖,抓住七七肩膀的手不禁松了些,架在她颈子上的利剑稍稍往下一滑。
察觉到她心神顷刻间的变化,七七眸光一冷,右手的手肘猛然一屈,用尽吃奶的力气,重击向史明珠,听到耳畔如愿响起的痛呼,与此同时,她的左手飞快地点向史明珠握剑的手腕处穴道,“哐啷当”的一声,史明珠手臂一麻,手中的长剑翻然落地。
这一招是她前世跟当警察的可心学来的防狼招式。
“杀无赦!”
好像是父女连心,就在七七动手的刹那,顺治飞步窜上前,握剑格开史明珠恼羞成怒的一击,并俯身抱起心魂未定,脸色苍白的七七,断喝道。
正在这时,官道的尽头飞扬起一片黄沙,一队穿着侍卫服侍的骑兵,在一名眉目俊朗的小将率领下,疾驰而来。
“长平,援兵来了,我们快走。”
一名化装成庄稼汉的青年男子双脚腾空一跃,钻出包围圈,拉住心有不甘的朱淑娖迅速逃离现场。史明珠狠狠瞪了一眼抱住顺治的七七,一面甩出银镖,一面退进官道旁的密林中。其他刺客见状,各自分散逃窜。
顺治脸色异常平静的喊道:“穷寇莫追。”侍卫们停住追赶的脚步,回来包扎伤口,清点伤亡人数。
七七掉过头,清亮的眸子盯了他一眼,埋下头,不再言语。
她知道,这事,顺治是绝不会善罢甘休的!民间又将掀起一场血雨腥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