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后的第二天,陈泽决定再去一趟西云村,所有的谜题他都已经解开,也是时候给一个了结了。
西云村往北的第二个岔路口边上有个小茶馆,里面打麻将的,喝茶的人来人往,热闹非凡。陈泽就守在这里,上次见到的那个妇女,很有可能就是秦文书妈妈的那位,每天晚上都在附近的路口摆摊卖煎饼,回去的时候必定经过这边。
他看到过秦文书的妈妈在寒风中摆摊,一直要到晚上9点。秦文书的爸爸在他很小的时候就离开他们,所以基本上秦文书的学费都是由这位妈妈幸苦挣来的。陈泽相信这位妈妈肯定白天也做一份工作,就算这样,可能也仅仅只是够秦文书一个人上学,生活费也必须得十分节俭,真的很艰难。
所以在得知这个答案后,仔细想想也并没有很吃惊,如果是自己身处这样的家庭,又会做出什么样的抉择?
不过也得亏他们能想出这样的办法,是实在被逼的无路可走了吧。
唉,陈泽目光落在来来往往的人身上,长长的叹了口气。
他忽然宁愿自己不要得知这真相,或许会好受一点。
正在胡思乱想间,门外一个熟悉的身影过去了,陈泽看到后条件发射的跑了出去。
果然还是那天的妇女,依旧穿的很严实,正艰难的推着车,风吹着盖在木板车上的破布,卷起一角。
陈泽刚想叫住她,突然前面走过去一个黑影,之所以说是黑影,是因为他全身都笼罩在一层黑色下,宽大的兜帽盖住了大部分的脸,但陈泽还是感觉很熟悉。
那个黑影冲着妇女叫了一声。
陈泽的心一下子提了到嗓子眼,因为那个声音熟悉之极,喊得声音分明是:“妈!”
“秦文书!”陈泽基本上就是下意识的喊了出来。
这一喊不要紧,那个黑影和那个妇女几乎同时剧烈的猛抖了一下。
黑影抬起头,与陈泽对视了几秒,空气一下子就凝固了,画面也静止了。
几秒钟后,那个黑影拔腿就跑,陈泽拔腿就追。
跑到一半,突然感觉自己被一双大手猛地拽住了,那双手的力气是如此之大,以至于自己不能挪动半步。
陈泽回头,拽住自己的果然是那个妇女。再看前面,黑影已经跑得不见了。
良久。
“秦文书他...没有死对不对?”像是对她说又像是对自己说。
陈泽明显感觉到抓住自己的手在颤抖着,然后无力的垂下。
“你是他妈妈吧?”
她泪光闪动,像是被抽走了全身的力气,慢慢蹲了下来。
只听她呜咽着,从喉咙伸出发出一种令人动容的声响:“为什么...为什么还不肯放过我们呢..为什么..我只有这么一个儿子...了”
陈泽用力扳开抓着自己的手,再次追了出去,前面只有一条路,所以不难追。往前几百米是左转的一个胡同,陈泽进去一看,舒了口气,这是个死胡同。
朦朦胧胧的月光洒在这狭窄的胡同,前面有一个死角。
静的能听到自己的呼吸声。
陈泽一步步的走近,咽了口水,慢慢对着空气说:“我对你没有恶意的...”
还是没有任何动静。
“你真的想这样躲一辈子?”
“如果我想要对你不利,我第一个来的就不是这个地方。”
“就算你不为自己考虑,也不为你妈妈考虑一下?”
话音刚落,前面的死角处慢慢浮现一个黑色的影子,当看清楚他的脸后,虽然有心里准备,但仍是被吓的倒退了几步。
半个小时后,偏僻的工地上一个拆了一半的残垣断瓦里,他们随便找了个地方坐了下来。
陈泽看着边上一半脸蒙在兜帽里的那个黑影,脸还是和往常一样只是瘦削了许多。
在这样的环境中,再见到一个早已死去的人,气氛显得十分的诡异。
陈泽有些手足无措,开口:“我该怎么叫你...嗯,死去的那个是?”
沉默了一会。
“死去的——是我哥哥,叫秦文路。”那个声音几乎是毫无感情却也毫不保留的说,“不过,在你问我之前,我能不能知道,你为什么会找到这里的?”
陈泽:“那本日记。”
秦文书:“什么日记?”但马上又明白过来,“原来在你那,怪不得我一直找不到。”
“你都看完了?”
陈泽:“嗯。”
秦文书:“你看出了什么?”
陈泽:“那些日记是两个人写的吧?”
秦文书粗重的喘息声验证了自己的想法。
陈泽继续:“真的天衣无缝,一开始我完全看不出来,只是觉得这么枯燥的记事风格究竟是为了什么,现在我明白了。你们的笔迹非常像,几乎可以说是一模一样。但是就算再像的两个人,也会有细微的区别的。”
秦文书:“哪里有区别?”
陈泽:“我是从一个字看出来的——那个字我从小就接触,一直刻在我的脑海里。”
“一个汉字,如果书写的笔画顺序不一样,写出来的也会有差别。”
陈泽拿出一根树枝,在地上比划,“就像这个‘比’字,如果你先写横,再写竖提,这个横就会与这个竖提不相接,中间会留有那么一丝缝隙。这是正确的书写方式,也应该是你写的。但是..呃..你哥就不一样,他是先写的竖提,再写的横,所以这个横就很容易从这个竖提穿过去。很细微,但仔细看不难看出来。虽然你们学的很像,可这种从小培养的写字习惯毕竟根深蒂固,在不经意间总会流露出来。”
“我发现第一页的日记是一种写法,第二页是另一种,第三页和第一页又是一种,依次往复。怎么会同时有两种写法的呢?我百思不得其解,就比如一个人即是左撇子,又是右撇子。这不是很矛盾吗?后来我想通了,除非——写第一页日记的和写第二页日记的,根本就不是同一个人!”
秦文书怔了一会,然后说:“呵,你真的很厉害,那帮老师们看了两年多都没有看出来,你一眼就看出来了。”
陈泽:“现在该轮到你了。”
秦文书不解:“轮到我?”
陈泽:“说说你的故事吧。”
秦文书苦涩的笑了下,抬头看了一眼藏在乌云之中的月亮,叹了口气:“我何尝不愿意讲,但是谁又愿意听呢?我总是班上一直是最不引人注目的那个人,被人欺负,嘲笑。就算死了,也不会有人关心的。”
陈泽:“不是这样。”
秦文书微微张着嘴,看着他。
半响后。
“如果你愿意听,事情要从三年前开始讲起。”
“中考的成绩下来的时候,我发现自己考上了市里的南明一中。我真的非常高兴,高兴的忘乎所以。因为我知道南明一中是整个市里最好的学校。当我回到家的时候,却看到妈妈愁眉不展,就算我说我考上重点中学的时候,她也高兴不起来。后来我知道,是家里凑不齐供应两个人同时上高中的学费。没错,我和我哥是双胞胎,他只比我早一分钟出生。”
“我哥说那他不上了吧,反正他的心思也不在学习上,想出去打工。可是他这么小,就算打工也没人要,妈妈就不同意。后来没办法只能我先去上学。”
“有一天,我突发奇想,反正我和我哥长得这么像,有时候连我妈也认不出来。为什么不能同时上学呢?于是我就和我妈讲,我和我哥轮换着每人上一天学。因为当时哥哥在家里也没事干,我妈也答应了,索性就试试。”
“我们剪了一样的头发,衣服也穿成一样。只不过我和哥哥的性格完全不一样,他好动,我好静。于是我们两个约定,在班上尽量少说话甚至不说话。”
就算陈泽已经猜到,可是这些话真的从他口中说出来,除了惊讶,更多的是心酸。要不是家里的条件贫困成这样,谁又会愿意用这种方法去上学呢?
陈泽:“你们这样——真的不会被发现吗?”
秦文书摇了摇头:“我们都太天真了,事情并没有我们想的那么简单。”
“今天我去上学,明天我哥去,这样轮番来,首先会面临一个很大的问题,就是前一天的空档期,接下来的那个人该怎么填?且不说上课,肯定会落下很多没有学到。就比如我今天别的同学借我一样东西,或者我去图书馆借了一本书,明天是我哥上学,他又不知道昨天发生的事情,穿帮了怎么办?到时候可能导致我们两个都上不了学。”
陈泽:“所以,你们就想到写日记这种方法。”
秦文书:“对,只有把一天所有发生的事情写下来,等第二天另一个人上学之前的晚上,完完整整的看一遍,不仅能复习落下的知识,也能应对明天所有可能发生的事情。”
“当然除此之外还有别的问题。有一次,老师找我谈话,问为什么你的成绩忽上忽下的这么不稳定,要么就是班级前几,要么就是垫底,这也太夸张了。不过说实话这也是我们没有考虑周全的,我的成绩一直是名列前茅,可是我哥,他不擅长学习。后来我学乖了,每次考试我都会故意做错一些题,让我成绩始终保持在下游,这样老师才不会怀疑。”
原来如此,这也就解释为什么陈泽上次看到那张试卷,一些非常难得题目都做对了,反而一些简单的题目反而做错了。
忍不住叹道:“真的不容易..两个人过一个人的生活,这样久而久之..”
“你说的没错。”秦文书接道:“没有亲生体验过,是永远不会明白的,你要把自己当作另一个人来活,对于另一个来说,也是如此。两年多,我不知道是怎么坚持下来的,甚至有的时候..连我也分不清..到底我是谁了。”说到这,秦文书第一次笑了。
“不过还是要谢谢你。”
陈泽:“谢我什么?”
秦文书:“好多东西憋太久了,真的..不敢想像。说出来,舒服了许多。”
“一场戏,演了这么久,也到落幕的时候了。”
陈泽:“该说谢谢的人是我,没有你我早死了,对吧?——‘蝉鸣的夏天’?”
秦文书愣住了,转过去盯着陈泽的眼睛,盯了很久,直到看到眼神中没有恶意,才松一口气:“看来你都知道了。”而后用一种冰冷的语气:“我只是为我哥报仇而已。”
陈泽:“那天正好是秦文路在上学?”
秦文书点点头:“晚上我还在家里,我哥迟迟没有回家,一般就算晚自习也该9点多就回来,可我一直等到10点。等来的确是一通打到家里的电话,说他自杀了,从天台跳下。”
陈泽喃喃道:“和那年的乔雪一样..”
秦文书诧异的抬起头。
陈泽为了打消他的疑虑:“也是从日记中看到的,你和乔雪的事情。”
没想到秦文书到不是很在意:“你是说暑期补习班的时候?那个时候我哥没有去,整个补习班是我一个人去的,后来开学的时候,我得了一场病——流感,到11月才去上学,也就是那个时候,我才知道乔雪的死..”
陈泽心中恍然,原来10月份学校发生那些事的时候,在学校里的根本就不是秦文书,是他哥哥秦文路。这也就能理解,为什么他会对发生在乔雪身上所有的事情都无动于衷了。
真的是造化弄人。
后来秦文书到学校,发现自己心爱的女生已经死去,那又该是一种什么样的心境。
不过,照这么说...
一个缠绕在心头许久的疑惑终于烟消云散,他想说什么,但终究还是没说。
自己不是警察,自然用不着管这些事情,能明白真相,对自已,已然足够。
秦文书站了起来:“算了,今天就聊到这吧,再晚回去,我妈得等急了。”
“嗯。”
“今天的事,你会帮我保密的,对吗?”
“当然。”
“再见,希望下一次见到还是朋友。”
...
说完秦文书头也不回的走了。
陈泽此刻心情却有些变化,一种说不上来的压抑感,只感觉两条腿好像灌了铅一样,迈不开步。
到底是哪里出了问题?
不知道什么原因,总觉得一块石头压在心头,喘不过气的感觉。
等秦文书走到5米开外,陈泽像鬼附身一样对着他的背影大声的念道:
“夜来相思缱倦长——梦里促织亦成双。”
他也不知道自己在干什么。
秦文书听到后回头,一脸茫然:“你在说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