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的新室友素草恰好早她一步,当真只是一步。
练习一:他给她的句子
谢小篆长得很简陋。
这是颜行三年级的时候关于“简陋”的造句练习。满堂哄笑,小篆呆若木鸡。
老师勒令颜行课后向小篆道歉,但是小篆知道,放学之后,那个来她家道歉的男生不是颜行,而是颜行的孪生哥哥,也是同班的颜楷。她是能够一眼分辨出这对孪生子的少数几个人之一。
谢小篆喜欢颜行。
这句话被男生们用五彩的粉笔涂鸦在墙上,从学校一路写回各自的家门口。在那个还谈不上有什么年纪的年纪,那种孩子气的喜欢,谁都知道,谁都可以取笑。
练习二:他与她们的句子
九年后,谢小篆的外观依然乏善可陈。她与颜家兄弟上了不同的高中,三年间只偶尔在街头迎面遇见。那时候,一眼分辨这对兄弟已经不再是什么值得夸耀的特技。颜行总比颜楷快一步,制服亦特意比颜楷订大一码,敞着扣子穿,骑自行车的时候就像一对洁白任性的翅膀在扑打。小篆仍然会为那对翅膀所眩惑,而后撞上路边的广告牌子。这时候颜楷就该来了。他总是以合宜轻快的速度跟在颜行后面不远,学生制服规整清爽,肩线优美挺拔一丝不苟,戴银框眼镜,从小篆面前一掠而过,伸手搓乱她的头发。在颜楷眼里,她是个撞塌南墙不回头的傻丫头吧?事实上,她也知道,她一直都是。
颜楷的成绩一贯很好,他毫无意外地去了很远的城市,念一所声名显赫的大学,而小篆发挥失常,和颜行一同留在本城唯一的大学里。
大学入学的时候夏天已经到了尽头,依然是热,天际线上堆起云的堡垒,饱满的浸染过光和热的银白色,几乎无法逼视。颜行与小篆同路去学校报到,顺便替她把行李送进六楼双人学生公寓,小篆留在楼下帮他买仙草冰。后来小篆想,早知道不去买冰就好了。再后来她又想,不买又怎样呢?即使她一秒钟都不曾离开颜行身边,事情也未必会变得比较好一点。他们已经认识了十多年,好比在沙滩上种苹果树,一年没有结果,十年二十年也不会有。
她的新室友素草恰好早她一步,当真只是一步。小篆上楼来的时候,正隔着素草的背影撞见颜行惊愕的神情。
颜行看着素草,眼睛明亮。小篆耳边响起锐利警报。那个眼神她记得,颜行从初中开始参加田径队,每次开始助跑之前他微微侧头确定他的目标,就是那个眼神。接着他就要从静止状态开始起动,像只矫健的猫科动物轻捷奔跑,手臂如长弓逐渐绷紧而后霍然发力,标枪漂亮脱手,比谁都投得远。他看着素草的时候,就是那个眼神,势在必得。
那天傍晚小篆送颜行下楼,讷讷地说谢谢。颜行薄而漂亮的唇勾起弧线,说,你该谢我哥哥,他说,如果我不把你照顾好,他寒假回来打掉我的门牙。说完,他双手一撑,从二楼楼梯间的窗户一跃而出,像只巨大的白鸟落到地面——小篆知道,颜行心情好的时候,总不愿老老实实地走楼梯。简直令人无法想象他跟端正合宜的颜楷,究竟是如何在同一个家庭里长大的。
仙草冰,颜行忘了吃。她从来不喜欢那种淡淡的草药味道,何况这是按颜行的恶趣味,特地加了糯米珍珠汤圆的。握得越紧,就消解得越迅速,无可挽回。这杯冰简直活脱是她十年单恋生涯的写照。专注地低头看着杯子,谢小篆自小学三年级的造句课以后第一次觉得人生凄凉。更可悲的是,在素草的注视下,她觉得自己无可遁形。
“要吃吗?”小篆搜肠刮肚终于想到一句适合的话,迅速向素草伸出了手里的仙草冰。“好,我喜欢这个。”素草微笑着接了过去,毫不介意杯子里半融不融的狼藉,只是特意避开糯米珍珠汤圆不吃。察觉了她的目光,素草扬起小脸随和地一笑。“我喜欢把好吃的东西留到最后。”怎么办?颜行与素草喜欢的东西完全一样,连进食的习惯亦分毫不差。警报声越来越嘹亮。小篆坐在散乱的大小行李中间,苦苦思索一个问题。俗话说,破坏别人姻缘的人会被马踢,那么,到底是谁应该被马踢呢?是叶素草,还是她谢小篆?颜楷发来手机短信,问她:“颜行有没有好好地替你搬行李?”她的回复答非所问:“今天的天气糟透了。”
练习三:他们给她的句子
小学毕业的时候,老师给每个人发下一张纸,让他们写上自己的名字,然后再互相传递,在属于某个人的纸张上写下对他的印象。最后小篆收回属于她的那张纸时,看见颜楷工整地写道:“谢小篆同学,你的优点是坚忍不拔。”颜行一贯懒散,只在旁边做简短批注:“同意。”
练习四:她与她的句子
在六年后的今天看来,颜楷对小篆的评断依然精准。与素草同住之后,小篆变得越来越像素草。穿着同样宽条纹海军T恤与抽带七分裤子,秀丽的系带平底鞋。仙草冰里面一定加很多珍珠糯米汤圆,连素草开饭前把筷子搁在汤匙上的习惯,她也一丝不苟学到十足。如此努力了一个月,乍眼望去,谢小篆跟随在素草身边,像是一个小一码的叶素草,几可乱真。只不过,再定睛一看,不难看出上帝造素草的时候是殚精竭虑,而造她的时候,稍微有点瞌睡。
颜行第一次看见她这样出场时,微微蹙了眉头,说,谢小篆,你穿牛仔裤比较好看。到后来小篆想起来要颜行对颜楷保密的时候,才知道为时已晚。显然颜行重视他的门牙胜过重视谢小篆的颜面。
练习五:她与他的句子
“谢小篆同学,你太不把自己当回事了。这不是坚忍不拔,这是冥顽不灵。”十一月,意外收到颜楷发来的手机短信。没头没脑,但是小篆知道他说的是什么。很简短,却不亚于一千字激烈的责备。谢小篆坐在床上,双手捧着手机定定地看着,忽然毫无预兆开始失声痛哭。颜楷说的全是事实,所以她被压垮了。
小篆用力抹去泪水,回了颜楷一条短信,用力得仿佛是在掐世仇的脖子。“我知道这很蠢,但是,喜欢一个人,就想变成他所喜欢的模样,是很自然的吧。”想了想,又赌气追加一条,“算了,你这种人大概不会懂。”小篆刚按下发送键,就知道她错了。从那以后,颜楷再也没有回复过她。颜行,如果有一天,我真的能和素草一模一样,你是否也会这样,除我以外目无旁人?这问题如同一个悬而未决的死结,小篆始终不能下定决心将它拉紧至无可挽回的地步。她知道答案,所以她永远不会问出口。这本来是一个荒谬的问题,素草永远不会问这种问题。无论如何相似,素草是素草,而她始终是她。
其实她从小就清楚,她不是坚忍不拔,只是明知做不到的事情,她也会尽力去尝试,仿佛非如此不能说服自己。颜行也好,颜楷也好,他们都不明白,这不过是个失恋的仪式,垂死挣扎。更糟糕的是,因为任性,她失去了颜楷,一个从来不曾舍弃过她的朋友。小篆丢开手机,又哭泣起来。第二天,她换回了牛仔裤和宽身格子绒衬衫。
十二月,她在颜行的桌上看见素草的笔记。但是,多么奇怪,她没有任何感想。猛然撕裂的伤口,似乎也会猛然愈合。她每天给颜楷发一条短信,并不指望得到回音。
一月,寒假离校前,颜行来她们宿舍玩,小篆穿着男装毛衣和牛仔裤跑出来开门。颜行举高手里三杯仙草冰加珍珠汤圆。小篆想也不想地摇头说,我不喝。忽然,她睁大眼睛看着面前的人,小小地尖叫了一声。“谢小篆,你真的痊愈了啊!”他的声音里,抑制不住地染上了笑意。很明显,他也不大习惯他的新造型。他穿着颜行的运动外套,头发和颜行一样长,没有戴眼镜。可是从小她就能够一眼分辨这对孪生子,他毫无疑问是颜楷。
小篆花了很长时间才能说出话来。“你在做什么?”颜楷移开视线,看着楼梯口的垃圾桶说道:“你这种人大概不会懂。”小篆沉默了一分钟,满面通红地笑了起来。“可是你原来的样子比较好看。”上帝造她的时候或许漫不经心,但是没有忘记给她一朵灿烂的笑窝。
是的,喜欢一个人,就想变成那个人所喜欢的模样,是很自然的。只要那个人也懂得,就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