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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摆放着我书架上的书,不同领域的书,忽然之间,它们一下子全部坍塌,我便停下来,平静地看着它们,看着狼藉的场面。坍塌了,确是这样,我周围的某个部分开始坍塌,算不得微乎其微的某个部分,我只是看着它们,我想了想我身边的一切,除了惠美,也究竟没有别的什么,大概是惠美,尽管我是个对所谓的情感缺乏信仰的人,但是我能感觉到这些。
我想到了我坍塌的中学时期,我身边的一切都那么颓败,一切也使我那么颓败,没有任何信仰,也没任何信念。我知道所有那些都已经注定了我的坍塌,那个时期的坍塌。而现在,我面前又是坍塌的场面,我只是看,似乎没有感想,我仿佛于某个时间开始喜欢并习惯狼藉,我想了许久大概是从我练习美术之前的我将大厅培养成垃圾场的那一天。
我是个具有坍塌爱情的人,或者是所谓的爱情。惠美说。而我想我也是,因为我并没有将那些放居在我生存中的某一个空间,或者说是一个微乎其微的空间,或者惠美也是,她宁愿写字,自我救赎般地写字,如我几天前的热爱美术一样。然而她不再动及那些,我也将画具置于了垃圾处,她不愿也不再做所谓的小说家,我也不再渴望成就画家,也成就不了画家,或许。我和惠美只是一同生存了几年而已,我想只是这些。尽管我们有过让我们都感到简单感性的幸福时光。我们各自的意识里所固有的一切于对方目中都是一个无法逾及的杳至天际的未知领域,不比与羽初的关系,那样感性易见。而我每次想到惠美的那句话,想到她所谓的坍塌,便会觉得悲怆。
善致走过来,大概是看到了我的悲怆,便拍了拍我,然后轻盈走过。
他是个有敏锐洞察力的人,这一点让我钦羡,而且自叹不如。因为我仿佛不惯于看一个人,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有这个习惯,不习惯看一切,不想按照所谓的老师的说法透过现象看本质。大概是我不习惯或者不屑那些,我几乎从来都是对所谓的老师讲的一切都是不屑一顾,我遇见的那些中学的浅显而几乎不无卑劣的所谓老师。除了因为那些,还有就是我的确不喜欢看什么本质,不喜欢思考,或者是我自己的问题,对任何事都是彷徨、疑惑,畏于看它,感性或者理性。
而善致是个很幸福的人,有美好的爱情。他自己的话就是这样。于我说的时候他的表情不是炫耀,而似真诚,因为我觉得他的眼神与表情像是真诚的象征。尽管我觉得他说“幸福”二字的时候甚至感到矫情而有些作呕。幸福,确是很矫情的两个字,真正意义上讲,它于每一个人都是个未知领域,未知,或未尝涉及。都是陌路。因为每个人都在辗转,都在奔波,都在追逐他们自己的幸福,所谓的幸福。这些你可以在大街上看见。然而在善致口中却那么轻描淡写。当然,他指的是他的爱情。
你知道,她是个年欲四十的女人,但是我们却很好,相濡以沫,我从来不计较她有过一个孩子,一个十多岁的孩子,而且我也决不屑于那些,我只追求一种存在,一种无形的存在,但具体什么我也不知道。他说。他说话的声音和声调很像个男人。而且听他的语气你完全感觉不到他在和一个已婚的中年女人恋爱。
你应该是个学艺术的,而且应该很出色。我对他说。
但我学的是自然科学。
很难想象。然而也再平常不过。
我也这样认为。
看来她也是很出色的。
她是个南方人,有南方人惯有的安静抑郁而略带理性的气质,你知道我也并不知道这些的,后来才知道。但是她让你无法阻挡,她笑的时候你能看得出来她才是个十几岁的女孩子,不做作,却有那个年龄的羞涩,的确那样,毫不做作。聪明而且似很婉约,秀外惠中的那种。确是这样。尽管她并不常笑,甚至我几乎都没有看见过。
无法逾越。我说。我时而说几句话表示我在听着他的感人故事。
她离婚的时候很平静,这个她不说也能看得出来。然而男人绝对不能打女人,如果那样,那么男人会降低层次,降低品位,所以是君子的都不能动手,无论什么样的情况下。尽管女人的地位提高了,但是人们的潜意识里本质认识里还仍然是低于男人的,全世界都是这样。所以男人不打女人虽然是一种谦让,但也肯定了她们的地位的。但无论如何须是君子。
一种怜悯?我终于觉得他说的是有些多了。
不是,或者不完全是。
每一个艺术家都不会是个粗糙的人,而每个粗糙的人也不会成为艺术家。
这不是艺术,我也不是艺术家。他终于还能听出来我在讲什么,并没有完全盲目和沦陷。
而谈到这里我便也不再说下去,我知道他会说“你知道,爱这东西若是有条件做附庸,便也不能成为爱,爱是一个灵魂与另一个灵魂的碰撞之后的相孺以沫和彼此纠缠。”我的确预感到他又要说这些。然而于我面前,于我于那些孤陋的知识和认识面前,善致委实给我传授了不少我以前所未知的知识,上了很深刻的一课。而且我仿佛也觉得他上的爱情那么圣洁。一个灵魂与另一个灵魂的碰撞,除了灵魂,没别的附加,尤其神圣。而一时间我想到了羽初,我觉得善致深刻得完全可以做他的父亲了。
而一段时间,我便一个人,似乎又找到了以前的安静,而善致也终于和他目中的婉约的中年女人达到了相濡以沫的程度。没有什么不可以,没有什么顾忌和限制,一切皆有可能。我想这便是一个时代的所谓爱情。
我想起了我与老教授的约定,便跟善致说了声再见。我走到老教授充满文化的庭院时便感到心旷神怡,我习惯那样的古朴,历史感,文化感。
老教授说,仍旧是为了那个问题?
我说,不只为那些,还为了看您。我的确想让他高兴些。
考虑好了?我问。
你应该已经知道了。
但我却一无所知。
便是忘记,忘记过去。记住现在的你,忘记逝去的你。
但我确是还有些记忆的。
循序渐进。
好吧。我说。我一时间觉得老教授是个久居山林的得道的高僧,而我是个江湖上的前来接受点化的无名小卒。但我还是记住了他的“循序渐进”,中学时的那些老师也常说这个字眼,但是我知道他们与老教授是不能同日而语的。天上人间。
最后老教授语重心长地说要好好学你的历史,不能落课。要知道,你落下的可是历史。他说的时候眼睛里不只是智慧,还有泪水。
我说,我知道,我落下的可是历史,我不能落下历史了。
我回头的时候我看见他正凝视着面前的花盆,若有所思,那是一株我说不出名的花,我只觉得颜色和绿叶搭配得很好看。我是个对花几乎一无所知的人,我觉得那应该是老年人做的事,如老教授一样的人。
我走在路上很欣喜,我想我每次去老教授那里,都会受益菲浅,颇有领悟,比如这次我知道了我应该忘记,而且应该循序渐进,以及我不能落下历史。但令我悲伤的是我觉得他说那句话的语气仿佛是在哀求我不能落下历史不管,的确像是那样的语气。我当时的感觉。
我走在回去的路上一直在想老教授的话,然而也一直没有结果,我不知道世上为什么会有那么多的道理,我仿佛只知道什么是生存,却不知道什么是生活,传说中的所谓生活。我不知道我下一步要去做什么,我只知道生存的程序,却不知道生活的程序。
羽初说,这当然是没什么困惑的,一般说来,小的时候想着如何把作业做完,而现在或许是考研之类,或者爱情,所谓的爱情,再后来是挣钱,挣大把的钱,再往后却是未知了,或者是不是未知的未知。一般是这样。
不是未知的未知,后来?
或者是。羽初说。
然而我现在似乎与那些只是陌路,包括所谓的爱情。片刻他说。
我的感觉也是。我说。
也究竟是没什么意思的,一个人,另一个人,觉得是有些庸俗。
雅那呢?
我仿佛也没什么办法的,完全是的她自愿,她说我的时间不只是我一个人的,要分配给她一些才是,所以我们形影不离,而我倒是希望我一个人形影相吊。无论是雅那,还是雅典娜。
也一样认为庸俗?
仍然是未知。
有没有想到过自己小学一年级时抄作业那时候的事?他又问。
这个倒没有想过。我喜欢的是废墟一样的生活,不喜欢那些。
我倒是会想起。最后他说。
我推敲着羽初说过的这些话,推敲着他说的“一般说来”,他的“不是未知的未知”,如同推敲着历史事件的发生年代一样认真。
我仍旧学习我的历史,而且尤其认真,因为我时常会想起老教授的“你落下的可是历史”,我委实是应该牢记的。我一个人去图书馆,查找古籍,摘抄文字,关于晚清,关于戊戌变法,关于变法中及后来逆流称帝的河南项城人袁世凯。那段时期我也一直在看美国学者罗姿.墨菲的《亚洲史》。废寝忘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