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心苑位于后gong东偏门,有一扇小门并甬道穿过两坯城墙,直通向外殿东宫的位置,将这两座宫殿近距离的连在一条直线上。
这里曾经住过逝太子姬泄父的生母,为了方便东宫日常的晨昏定省,在内宫与外殿之间开放了一扇小偏门,方便往来。后来太子生母故,清心苑便闲置出来,偶做后gong嫔妃清修之用。再后来,泄父去逝,东宫改建以待新太子,泄父的妻子虢氏便怀着未出世的孩子,凭靠太后的懿旨搬入了清心苑中。
师夫人如今三十有七,生过三个孩子,身材却依然保持的不错,精轻的小骨架套在宽大的袍服中乃至有些偏瘦;面容也依旧貌美如当年,只是因着常为儿子的事情担心发怒的缘故,她的脾气不好,情绪也不太稳定,导致面相上也受了一些影响,这两年越发长得眉戾目尖了。
清心苑的宫婢给配置的并不多,师夫人却是一个不愿等闲的主,各方各面都需要伺候着,稍不顺心便要找底下人的麻烦,弄得宫院内众人成日提心吊胆,背后怨声哀悼,遇到活碌也是能躲就躲、能避则避。
按说宫里的奴婢都开始躲着主子消极怠工了,要缓解这种情况,又不可能从师夫人处妥协——毕竟她脾气就那样,改不得了;那便只能裁撤奴婢,然后换批新得过来。
可师夫人没有这个权利。她只是奉已故太后的旨意借住清心苑而已,并不是清心苑的主人,在后gong的名册上也未有登录名藉,所以清心苑的人事变动权,其实是拿捏在王后的掌中。
对于这点,师夫人恼火了十几年。她和王后间的关系向来不睦,虽然名义上两人是婆媳,但确从未有过婆媳之间的情份与亲近。早些年刚生了王孙姬林那会儿,还总是顺着宫里的规矩隔三差五的去中宫请朝安,后来王后连着王孙也一起讨嫌了,便叫她母子以后不必再跟前走动,也不许随便在后gong中闲逛,全当是把这清心苑给划了出去,眼不见心不烦。
师夫人倒也乐得清闲省事儿,只要她王后还顾虑着太后的面子、王上的面子,不把她母子从清心苑中赶出去,她师夫人要达到自己的目的,还是大有机会在。
王上死后,师夫人着实吊心了一阵子,觉得王后现在无所顾虑了,可能随时会联手周公整治自己,第一个,便是要把自己母子赶出宫。可不曾想,也就过了天子大殓的没几天,王后就开始重新召自己儿子每周里去中宫探视、汇报所学,又给自己宫里送来了两个丫头一个婆子让她着力使唤。
使唤个屁!这不明摆着安插人手监视她么?
“呸!”师夫人淬了一口茶,将案几上的茶杯并壶一起推到了地上,故意使溅出的茶水泼了一些在堂案下跪地颤抖的婢子身上。
“死丫头你烧个茶到底要放多少秸秆?想苦死本夫人啊?”
婢子大腿被烫,此刻确只能一脸愁苦难耐的忍着,一边还给她磕头道:“夫人息怒,夫人息怒!是奴婢的错!奴婢这就去给您重新烧了来!”
“还烧?我看该是叫人把你给我投火里烧了!笨的要死!”师夫人横眉怒目地呲牙道。
宫婢裁换不了,却并不等于不能给她们用刑,只要她乐意。
“还不收拾了给我退下?”满意的看着被吓坏的小婢女手忙脚乱的捡拾碎片,抹擦地板,师夫人背过身去,嘴角浮出一抹冷戾的笑。清瘦的脸颊扯出几丝干裂的纹路,显得有些狰狞。
哼,敢给老娘眼皮低下塞细作,老娘便全部给你们都轰出去!
正在心里下狠念,视线却触到角落处的滴漏。申时二刻已过,怎么王孙这个时候还没回?难道在中宫出了什么事?师夫人心里又一顿烦躁,干脆站起来踱步。
此时师夫人的贴身婢女小满,正走在中苑花厅之间,手中提着重物。
忽然一枚核桃粒子从房背上飞出,正打向自己的脚边,在裙袂上缓了速,打着旋儿停在石板地上。
小满左右观望了一下,便俯身捡起那粒核桃,往衽口里一揣,再将手里拎着的东西向廊柱一靠,小跑着向夫人住的主屋而去。
……
“夫人……夫人……您在里面么?”小满来到主屋门口,小声轻唤,手上还两短一长的有节奏敲击着应门。
“进来。”
得到主子的许可,小满走进了屋中,拉好门闩。
适才打碎的一地器皿已经被丫头们收拾干净,此刻师夫人坐在堂中软塌上,眉头纠结,似是在烦恼一些事。
小满走上前去,将核桃从衣中掏出来,递到师夫人面前。
“夫人,来信了……”她毕恭毕敬地俯首道。
“哦?”师夫人这才抬起头,打量了一下婢女手中的核桃,一把揪了过来。
抠去核桃面上一处圆口形状的腊封,随手从头上摘下一柄银钗,师夫人从中空的核桃壳里挑出一块白色丝锦。展开来上面有淡淡的墨迹,她就着屋顶天窗格投下来的光束看了起来。
一边看着,脸上的神色就几经了多番变幻:有震惊,有欣喜,有疑惑,有忧虑,可谓是五味杂陈,变化莫测。
婢女小满在一旁瞄到了主子面上的变化,心中也开始不安起来。这阵子里,清心苑便没有安生过片刻,如今该不会又是有啥事情要发生了吧。
师夫人看完了信,将丝帛捏成了一团放回到核桃壳里,锁眉呆怔了片刻,便将核桃交还给跪在身边的小满,对她说:“去院里给香炉加把火,别忘了投些辰砂。这个,也一并烧掉。”
小满应声合门而去。
师夫人进到里屋,将荫蔽面的一扇窗户打开。
不一会儿,屋外庭院中香粉的气味越发浓郁了,原本紫色的青烟如今染上了淡淡一抹嫣红,正顺着无风的气流缓缓上升,在清心苑的上空缭绕不去。
片刻过后,一个黑色的人影从主屋偏房的房檐上,翩然翻落入先前师夫人留开的那扇窗户中。
“夫人,何事差遣属下?”
一袭黑色劲装的蒙面男子进得屋内,便迅速地回身掩了那扇窗,动作麻利轻巧,没有造成丝毫响动。
房内光线转暗,他在一处墙壁与物架之间犄成死角的阴影遮蔽中安顿了自己的位置,向不远处床榻上端坐的师夫人跪服道。
师夫人看了他半晌没有言语,那黑衣人便一直跪着,显得很是恭敬。只是此刻他面罩之上露出的那双乌瞳中有暗潮涌动,因他并未曾抬过头,所以没人知晓。
“刚才的信,你可看了?”
“属下没有。”
“想知道信中的内容么?……或是说,想知道本夫人为何急着召你来么?”
“夫人召属下,自是有夫人的考量,属下一心事主,就算有千难万险,亦会及时赴约。夫人不需要解释缘由,只需告知属下您的决定,属下一定赴汤蹈火、万死不辞。至于虢公写给夫人的信,想必夫人召属下定是与此信中内容有关,属下愿为夫人分忧一二。”
黑衣人回答地利索,师夫人却略皱了眉头。
“此事甚为机密,你不上前来,我如何说于你?”师夫人眯眼嘲讽地看着那人,又抬高语气道:“难不成还要本夫人过去你那里?”
“夫人息怒,属下不敢。”黑衣人抱拳,头埋到双臂之间。“只是属下向来只在夜里行动,如今尚是白日,属下一袭夜装,立在夫人屋中,甚为醒目。这庭院中耳目众多,属下不愿陷夫人于危忌之中,只得保守行事。还请夫人见谅。”
“哼!”师夫人轻轻叱鼻,“你总是有那许多说辞,看来又是我不讲道理了。”
抱怨了这一句,师夫人捕捉到那人成拳的手背筋骨微颤……她便展了眉,叹息道:“罢了。”
“虢父来信,上书四件事。”
她踱步到窗前,侧身对着跪在角落中的黑衣人。木窗板缝之间透出来的光线正有一缕映在她的脸上,从眼角的位置直拉到胸口,就像一块绽开的伤痕。
“其一:太子病重将死。其二:周公解除了对虢父来朝下榻宅邸的监禁和武装封锁,并将虢父带来奔殇的二百骑迎入城里,妥善安置。其三:周公与郑伯传出不合,据说郑伯将于春宴之后返回封国。其四:虢父接到周公暗示,要与他共商储君册立之事。”
师夫人一口气说完,转头睨向侧首下方的那人问道:“对于这四条消息,你如何看待?”又蹙眉补充道:“别径跪着,起来回我话!”
黑衣人点了一下头,便“唰”地站立而起,随身带起了一阵风。
他依旧抱拳低头侧对着师夫人,可那魁梧高挑的身形已经令站在他一旁的女人显得越发娇小,女人看着他的眼神也从俯视低睨调整为仰头斜望。
“属下认为后面的三件事皆与第一件事有关,恐怕太子病重是导致一切变数的原因所在。”
“哦?说说看?”
“太子将死,王位空置,朝中必然会为新王的问题展开又一论的争议,如今最终册立的决定权依然掌握在周公手里。他的每一个动作,可能都关联到立储之举。而如今依虢公的信中所言,似乎情况正在向着有利于我们的一面发展,周公疏远郑伯,拉拢虢公,是否暗示新储君将在虢氏外系这一脉中产生?”
师夫人点头,抄手托着自己的下巴沉思道:“那你说这周公黑肩之前一直与我们对立,如今为何又做拉拢之态?”
“这其实不难分析,因为他除了我们,没有别的选择。”黑衣人语气坚决,掷地有声。
“哦?”师夫人抬头,一瞬不移地盯着他。
“太子狐没有嫡子,唯一的一个弱子,尚呦呦待哺,周公不可能扶他做天子。”
“为何不能?这样他便可以一直以辅国的名义把控朝局啊?”师夫人反驳道。
“还轮不到他!周公扶立太子狐那是遵循先王旨意,按祖宗规矩办事,未必他心里就愿意。太子狐在郑国可是待了两年,郑伯在自己的封国领地中侍奉他以天子之礼,早已经获取了太子的信任。太子登基为王,郑伯少不得要加官晋爵,凌驾于周公之上,周公之前对郑伯几番讨好,又与郑世子主持天子大殓等国之重事,无非是抬郑伯的面子,以免今后树敌罢了。而今太子狐之子尚幼,就算过继到嫡母名下,那也是太子在郑国与郑女生下的孩子,今后亦于郑伯亲近,夫人说,这周公黑肩还会扶他起来做天子么?”
师夫人没有说话。
“再悉数下来,唯一与太子狐没有关联,又有资格继位天子的人,便只有逝太子泄父一脉的子嗣了。是以,周公毫无选择余地,只能与我们合作。”
师夫人听到这里,点头沉吟道:“原先他周公黑肩将前来奔殇的虢父一行人拒于城门外,只放了虢父一人进城参与殇殓,恐怕是担心我们里应外合,兵释了他辅国的权利,而如今要与我合作,自然是没有了这层担忧。……是以他拉拢虢父,驱逐郑伯……哼,这脸面翻得是不是太快了一点?”她嗤之以鼻。
“人无永交,唯有利往。”黑衣人平淡地开口道。
师夫人若有所思地看了他一眼,干脆走到他身前,举首迎向他,一边踱步一边道:“那依你所见,他准备扶立我三个儿子中的哪一个?”
黑衣人面沉如水,低头吐出三个字:“王孙林。”
师夫人调眉,眼中却有惊喜之色。
“何以见得?”她追问着,感觉心口正慢慢上提,血液亦涌动起来。
“大王孙和二王孙在太子泄父逝后便已远就封地了,如今周公一方面不可能大费周章地迎他们回来,另一方面,两位王孙已成人,有了自己的想法,未必会将来也如周公所愿行事。如今尚在宫中,未行冠礼的王孙中,便只剩下王孙林。”
又道:“如今多方线索都指向王孙林,除周公之外,王后近来的动作,亦十分反常不是?”
眼前晃动的人影便微微点了点头,黑衣人继续说道:“周公册立王嗣,不可能不询问后gong王后的意见,她可是将来的太后,自然会折衷考虑对自己有利的合适人选。如今王后三天两头召王孙林前去觐见,不能不考虑已是有这层涵义在里面。”
清脆的击掌声响起,是师夫人正抚掌恍然道:“是了!我道那老太婆子怎的又惦念上我的林儿呢!原来是此等心念!可笑,可笑!她以为她如今只靠短短几日就能追补过去那十几年对我母子的轻怠?还是她以为仅凭她一个有名无实的王祖母之言能够离间我母子十几年来相依为命的感情?哼!笑死人了!”
忽然她似想起了什么,面色唰得黯淡下来,表情转而变得惊恐万分,口中嚷道:“我的林儿!我的林儿还没回!天啊……不会是出了什么事?!”转身就要往门外冲出去。
黑衣人猛地拽住她的手,因着阻止的反向力道太猛,而将她带入到怀中。
黑衣人一怔,却未放开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