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是……鬼吗……?
粟粟被突如其来的招呼吓的不轻,本能地挥袖格挡开在眼前晃荡的手,整个人向后匆匆扑腾了两下。
跟模糊成一团的那个发声体隔开了一段距离后,这才睁大了眼,意识将将从云里雾里的九霄之外游荡了回来。
眼眶中还泛着美梦将醒时残留的朦胧珠花,粟粟背靠着树干,一手前撑保持着隔绝来人的姿势,一手狠狠地揉了揉眼睛。
才看见适才被自己用力呼扇开的那人,正一屁股坐在地上瞪着一双清浅的桃花眼怔怔看着自己。
那人眉间缓缓有在纠结,嘴唇颤抖着似要言说的模样,由着他那张清隽稚气的秀面呈现出来,便分不出是摔疼了,还是摔恼了的表情。
粟粟虽不明此人的来意,但当下立即也明白是自己反应过了头。又看着他一身银丝嵌珠的锦服,额束贝带,腰系玉封,披散于肩的发辫上更饰以华丽的鸟羽做点缀,便估量出这个年龄看起来和自己相差无几的男孩,身份却较自己显贵的不是一星半点。
心中“咚咙”了一下,粟粟赶忙起身要去扶他。想着怎么也该自己动作麻利些先认了错,也以免这人恍过劲儿了闹着用随便搬出来一个就能压死人的身份来惩治她!到时候她可抗不住!
结果她自个也挣扎了半天,才从满是碾碎汁液的落花堆中爬了起来。
顾不得仪态上的小狼狈,她由坐改趴的姿势向面前的男孩伸出了手,态度诚恳、由衷抱歉地喃喃说道:“不好意思啊,刚刚是奴婢睡糊涂了,做了噩梦,把您当坏人了……摔疼了吧?奴婢扶您起来啊?”
这做的是噩梦还是美梦只有她和老天爷知道,解不解释到位就是态度问题了。粟粟只求面前的小朋友不要纠缠于此等细节之事,最好分毫无误地将自己认错地诚意全部接收掉才是正经。
结果华服的男孩似乎并不领她的情,只坐在地上将她一眨不眨地盯着,那眼中的晶莹透亮慢慢的就蒙上了一成迷茫的雾色,淡淡的蚕眉也越蹙越深。
粟粟见他那样心里也没了底。不会是……钝了一下傻掉了吧?她略微靠近了些,歪头盯着他眼睛瞧,就看见那汪碧色中自己满头落樱,及面含关切的脸庞。
“你……”男孩又才微启了唇齿,呼出的气便掠过粟粟的脸颊,带乱了几丝耳发。粟粟赶忙又退回到刚才的位置,等着他的下文。
“……是人还是鬼?”男孩起先还在犹豫,这话问出之后,便眉宇中多了几分凛冽和坚决,端直了脊梁正色道:“回答孤的问题先!”
粟粟被他弄得摸头不着。鬼是嘛玩意儿?她……
“我当然是人!”她二选一,择靠谱而答之,更是鼓着腮帮子脱口反问道:“你又是谁?”不知怎的竟是把敬语和卑称都忘了。
男孩根本不理会她的问题,咬了咬牙,伸手一只就抓上了她放在眼前的手。
两人指节相撞发出了轻微的声响,男孩匆忙地狠捏了一下那嫩如玉笋白如葱段的小手便随即丢掉,然后垂眼锁眉一个人在那里开始了纠结地自说自话。
“还真的是……母亲说鬼魂是看得见摸不着的,可是她……难道是……不可能啊……孤明明亲眼见得……”
粟粟被他抓了一把又弃开还正在纳闷,又听他嘴里一直念叨“孤啊孤”的,就想着这称呼到底是什么意思?他的名字?菇?呵呵,听起来很好吃的样子……粟粟心中干笑两声,又开口重新问了一次:“你到底是谁?”
男孩抬起了头,一双清瞳追锁上她的眼,语气微调,分外不可致信地问道:“你竟不知孤是谁?”
粟粟坦然地直视他,面上挂着客气的笑容,嘴里却已经在小声吐槽:“我干嘛得知道你这个“菇”是谁呀?”
“好,好……先让孤来问问你,”男孩看着她一脸天真茫然的样子,决定换个方式去推论得到自己想要的结果。他自个儿利索地爬了起来,盘腿坐在满是残花的石板地上,与她井然相对。“孤问问题,你回答!”
见粟粟点了点头,男孩开口道:“你可叫粟粟?”
粟粟当下就奇呼:“耶?原来你认得我?”
“你可是西荟宫老夫人身边的宫婢?”男孩没理会她的激动,又追问。
“是呀……”看来是遇到失忆之前认识的熟人了,粟粟想。
“你可于正月间替周公黑肩给孤送过汤药?”
“……!”
最后一句话从男孩的口中丢出来,粟粟不由得想要惊呼出声,赶忙补救性质地捂住了嘴。
她……她知道面前的这个人的身份了!
正月间天子驾崩那天,她被遣去送汤药,最后害自己记忆丢失差点没命的那主儿——眼前的这个男孩,他便是大周朝的王孙姬林啊!
“认得孤了?”坐在樱花树下,华服美饰桃花眼的男孩轻呼出一口气,整个人都松懈了下来,换上了沉淡端华的姿态。
唇角微微撇出一个满意的笑容,小王孙姬林看着面前的人儿一脸恍然大悟却又不可置信的呆样,心中竟浮出一股子欣喜与侥幸交织的情愫来。女孩那清澈灵动的瞳子,粉妆霞氲的脸庞,如隔世前的一瞥,如今又生动的再现眼前,令他感觉一切都像是历经一场梦魇一般。
她一点都没有变,只是额角多出了一块淡淡的花痕,是母亲创下的伤疤吧?……曾经的那一幕,可谓是,将他十二年中连绵不断的噩梦推上了万劫不复的巅峰!他浑身冷汗淋漓,尖叫着想从恐怖的梦境中醒来时,却发现自己根本就无力脱身……他忘不了那夜森冷的阴风阵阵,忘不了诡异扭曲的残烛幽火,忘不了母亲歇斯底里的吼叫,更忘不了苍白的衣裙下汩汩流淌的鲜血!多少年来独自承受着孤寂与死亡的恐惧,他都努力地咬着牙挺了下来,可那个无辜的女孩因他而死的事实,却折磨着他,令他一直以来耿耿于怀、闷闷不乐。
如花一般的娇艳,转舜化为枯朽,皆因他故……而她本来可以好好的,不是么?
亏欠了一个人良多,尚还有机会补救……可对于一个因自己而逝的生命,又如何去偿还?这世界上最悔恨的事,当莫过于此吧?
好在……好在她并未消逝……
幸而……幸而她就在眼前……
姬林觉得自己被人从冰冷的洞穴中捞了出来,此刻正晾晒在阳光下,所有阴霾于心的晦涩都暂时消散殆尽,面前一团和气的祥云中,一只宛如白莲花瓣般的手正向他招呼着……这个浴劫而重生的少女,如果抓住她,是不是就能逃离此生的梦魇地狱,渡到彼岸?
等到自己意识过来的时候,小王孙姬林已经向面前的人儿伸出了双手。
粟粟莫名其妙地看着他。他脸颊一红,喉头动了动,佯装若无其事地朝她促令道:“怎……怎么……想起了孤是谁……还……还不扶孤起来么?”却低垂了眸子,没敢抬眼看她。
“哦……忘了……”粟粟这时也有点慌乱,赶忙手足并用的去掺了他起来,还顺便将他衣袍上沾惹的花瓣也一并用袖子拂了去,又去整理自己的裳裙。
这个过程中,小王孙姬林一直仰着头不语默默盯着头顶的樱花树瞧。瞧了半天,觉察着给自己整理衣摆的小手拿开了,他才又偷偷瞟向她,见她俯身自理才又开口,迟疑着问道:“你……你怎么会在这里?”
“哦,我啊……哦不……奴婢是替西荟宫管事的余嫫嫫来取这个月的饷银的,”粟粟发现自己语气称呼都没用对,一边改口一边抬头对姬林赧然一笑,将可能造成的不敬掩饰了过去,“顺便给王后娘娘请安。”
“哦……”姬林触到了她目光中的笑意,身子轻轻一滞,眼神又飘到开满樱花的枝头上去了。
晴朗的天空蔚蓝无云,衬着粉白的花朵越发娇艳动人。暖风吹过,枝头万花攒动,汹涌如潮,一时间晃花了他的眼,心也跟着被拨乱了一瞬间。
花瓣雨簌簌而下,落了个满头。樱树下的两人各怀了心思,相对无言。
粟粟收拾好了自己,盘算着如何脱身。虽然处在一个王宫里,再见面的几率必然很高,但也仅限于抬头与低头之间的照面和粗浅的问候吧……这个人,她不想跟他牵扯过深,以免再次卷入到围绕在他身边的危险漩涡里。她想找回的记忆,唯独不包括有关于他的细节……
思索着却听见他开口问:“你……会经常来这边么?”
“不会。”粟粟此刻并不知道祖母要将她寄托在王后gong里的安排,于是想也没想脱口说道。
姬林眼光黯淡一下。低头沉默片刻,又猛地抬头正要开口,身后有人冲了过来,一把将面前的人儿拽出了他的视线。
被惊飞的花瓣打着旋绕着他们转啊转,姬林恍惚了一下,转头看见不知道从哪里冒出来的一个青绿着装的宫婢,已将那个叫粟粟的小丫头拉到离自己半丈远的地方。他认出,来者是王祖母身边的人。
燕儿大老远的看见粟粟在树下跟一个人面对面站着,那人大概高粟粟半个头,一身玄青色深衣,长发及肩,背影清瘦。燕儿只是忪怔了一瞬,立马反映到这宫里能做此打扮得人无非就那一个!虽不知粟粟如何又把他招惹到,却赶忙飞箭般的冲上来打了茬,便将粟粟拉开,卫到了自己身后挡起来。
“奴婢燕儿见过林王孙!”燕儿毕恭毕敬地朝着姬林俯首道,又转身拉了粟粟衣袖让她学自己一样低了头,才又说道:“这丫头并非中宫之人,并不知晓这中宫的规矩,若是无意中冒犯了王孙,还请王孙宽恕。”
老实说姬林不开心,很不开心。莫名其妙钻出个人吓了他一大跳不说,还破坏了原本好好的气氛。
他站在那里,不快地挑了眉,风中一朵花瓣挂了他飞乱的发丝,挣了两下挣脱掉,噗啦噗啦地从他脸颊滚过鼻梁,扫过睫毛,又纠缠在另一边的头发上。
就看见躲在后面的那个丫头偷偷掩嘴笑了起来。姬林正要上火的心莫名就释然了。
燕儿看小王孙站在那里,也不说话,亦不发火,只把粟粟盯着,心中就暗叫不妙,莫不是上次的事情没完没了?难道还有什么不为人知的细节只有当事人知晓的么?想来祸多过于福,燕儿赶忙又继续和解道:“这丫头是奴婢带过来的,本是陪着一起在殿外等王后的召见,全赖奴婢一时贪图便利,只留了她一个在这里等着,自己去忙了自己的事,才使得她与王孙冲撞在一起,王孙若有怨怼恼怒,也请出在奴婢身上!就当是,体恤这丫头年幼,和……和奴婢的一片悔过之心!”
“燕儿姐……”粟粟在燕儿身后轻轻地拽她。看来燕儿是误会了,情急之下倒是很能圆事儿,可惜事实不是她想的那样子……
姬林也明白过来,知道青衣的婢女只是为了护她,便也没有打算再为难她。他稍微挺了挺脊背,清了清嗓子,展眉轻笑道:“咳……既然是这样,就宽恕了你们吧。”桃花眼,玉碾唇,竟脱了那稚气一霎绽放出无可比拟的尊贵之气。
粟粟翻了翻白眼,心道:“切,这白捡的人情转手便送出去……上位者都是这么狡猾的么?妄我看你年纪与我一般,没想到也是个小滑头!哼!”
燕儿听说王孙不怪罪了,心口大石落下,又看着粟粟和王孙两人一人形似在做怪象,一人看着对方只是傻笑,便觉得如此发展下去又要得淌不住,赶忙拉着粟粟向后撤退,口里还对着姬林关怀道:“王孙,时候不早了,您的婢女还在外面等着您呢,早点回去别让师夫人担心哦!奴婢带这丫头去见王后,您请慢走!”说话间已退出了老远,退到了殿前的石阶上。
姬林听她那么一提,才省起自己已经在中宫耽搁了许久,母亲怕是已经着急了!赶忙回头望宫外走。
回去少不得一顿教训了……他心中叫苦连篇,但一想到今天的所得,又暗自欣喜了起来……就算被母亲教训一顿,也值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