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子忽的眼神一直在人群里寻找着粟粟,远远看见了,便微笑着守望,直到她来到跟前。
此时周围的气氛早已被带动起来。巧笑嫣然、身姿翩翩的宫婢们如蝶儿一般飞到人群中,嫩如娇莺的调笑欢语声不断,惹得队伍里骚动阵阵,一时男人们的朗笑声与调侃声此起彼伏。
虽然天下礼仪皆出于周,但如今周地之内,因融和了自各地而来的行商、流民以及朝客,人文风气也渐渐放开,治地之内的礼数限制反倒没齐、鲁等老牌封国那么严苛,世风人情中也并没有所谓的那些“男女大防”。
公子忽在粟粟来到之时便已翻身下马,周围诸子都沉浸在各自小范围的欢闹中,没有人在意他这个举动。
“让我来猜猜看,这里面哪个是给我的?”他迎上前极其自然地舒展手臂,在粟粟端着的托盘中随意挑捡着。
粟粟将托盘往他身前推了推,边沿轻轻蹭在他质地不俗的锦袍上。“不在这里。”她朝他俏皮地眨了眨眼睛,娇俏可爱的小嘴开合,几个字只做了个口型,没有出声。
那个就非常自觉且利落的将托盘接了去端着。
两人都没有意识到这一来一往中的亲密无间,被远处车辇上端坐的某人看见,便觉得这默契很是刺眼。
这边厢,粟粟从腰间解下一个精致的勾针小囊,从里面掏出一卷裹成轴条的绸布块儿展开。
只见红锦绸缎上是精巧绝伦的松针仙鹤纹样,图案结构简单,呈现出几何的美感,剪技却甚妙,松针细密如丝,鹤图飘逸雅致,正是粗中有细,疏密得当。
少年眼中一亮,不由的诧异脱口而出:“你剪的?”
“自然咯!哥哥特意交待,又怎敢叫旁人代劳?”粟粟嘟了小嘴,微噌一句,转而又笑颜如花:“哥哥可喜欢?”
“再喜欢不过!”少年忙不迭夸赞认可道:“辛苦小妹如此费心,原想不过是讨小妹顺手拈花的手上功夫来留作纪念的,没想却得如此天工……小妹不愧是我的小妹!”清亮的嗓音中难掩兴奋欢喜。
心中被一种如获至宝的欣喜与疼爱溢满,少年忽然有股冲动想要搂搂面前的小人儿,更甚于抱在怀中转上个把圈的都不过分。可惜两手端着她的托盘,腾不出空来做动作……便一念之下倾身俯首,用自己的侧脸,蹭了蹭她粉嫩欲滴的脸颊。
这种自小只在郑国的家人之间传递亲昵的小动作,在肌肤与肌肤相亲的一瞬间,陌生却曼妙的触感让少年的心中如同落入一粒青石,叮咚一声悦耳的脆响后,平静的心湖荡开了层层涟漪。
一种异样的情愫从心底滋生,刚触碰过的脸颊微微发热,少年顿失了从容,这是自打出生以来从未有过的心慌,他急着起身想要恢复常态,没料到脖子却被一双小手挂了上来。
“哥哥,再这样坚持一下,我帮你把春幡带上。”
费了好些力气,粟粟才确保将那条长长的红色丝带万无一失地固定在少年的额际。方才脸蛋上突如其来的亲密接触让她略为慌了神,手就不太听使唤,而此刻脸颊通红则是因一直弄不好春幡给窘的。再看看抬首支起身来的少年面上似也有薄赧之色,想着他一直沉默无言的埋在自己臂弯间等着她侍弄妥当,脸上便更是羞愧难当。
两人之间微妙的气氛因为一阵风的卷入而被吹散。
曲家公子攸驱马踩着轻蹄踱来近前,人未至声音已到:“曼伯!原来你在这儿!”嚷着便下了马,一路风风火火径直行了来。
公子忽已经恢复了沉静淡然之色,听见有人叫自己表字便转过头,看清来人,他神色之间顿然轻快些许,勾唇眯眼问他“何事?”
没想来人上来便攀了他的肩,凑近他额头的春幡看了一眼,又转头盯着依然立在对面的粟粟猛瞧了一阵,直到某人有些不快地皱了眉,他才开口道:“咦?这不是‘一面之缘’么?今儿个你俩这又是第几面啊?”调侃的口吻,吐词之间强忍着笑意。
公子忽的脸黑了黑,哼了一声:“有事说事。”
“有人遍寻不着你,便逮了我给你送东西。”曲攸摊开搂着对方肩颈的那只手掌,一卷红彤彤的绸带便在公子忽眼前滚摊了开来,正是一卷春幡。
“早知道就跟你们学一手,下马来躲着,也不至于那么容易被捉丁。”
曲攸似抱怨般哼哼着,公子忽抬手把他搭在肩头的手推了下去。“还给人家吧,你也看到,我已有了。”
“是啊,是啊,我看到了。”曲攸慢慢拉长语调,悠闲地应着。说话间却是迷眼看着粟粟,笑得暧昧,“不过,”他转过头,“曼伯你是知道我的,若是寻常人托送礼物给你,兄弟我定会帮你推个一干二净,更别说劳烦本公子过这一道手了……至于这个,你还是接了吧,要退也得你自己退去。”
说着便将手中的红绸一抛,似乎笃定好友必然会出手接住不使它落地蒙尘。
粟粟认得此人是春宴当晚与公子忽一起舞剑的那位。听他与大哥两人之间的对话,又看见公子忽下意识伸手接了他抛出的春幡拿在手里。心中便有一种淡淡的失落情绪。
她从公子忽手中将托盘拽了过来自己端着,对他小声道:“公子,奴婢先行告退。”又向曲攸的方向轻轻埋了埋头,转身就要走。
咋听她又以疏离淡漠的口吻相称,公子忽蹙了眉,再看她背影单薄萧瑟,心中一紧,他便猛地伸展手臂拉住了她的臂弯道:“等等。”
将她拉回身前,他先向她开口介绍道:“这是大哥最铁的好兄弟曲攸。”又搂了搂她的肩膀对曲攸道:“我小妹,认清楚了,以后多帮忙照顾着点。”
在曲攸瞪大了眼一脸不可置信的表情下,公子忽才又拍了拍粟粟的肩,示意她可以归队了。
粟粟心中盘算着事情,一边发着臆症一边往回走。想到自己与大哥拜把兄妹的事情竟然有第三个人知道了,并且还是他主动宣告出去的。心中有点慌,更多的却是喜悦和开心。
走过姬林的车辇旁时,莫名其妙的有东西磕了一下她的头,掉落在地上。这一下虽然不是很痛,却直接把她打醒了,定睛一看,地上躺着个吃了一半的桃胡。
不用想就知道谁干的!
粟粟愤然抬头,朝斜上方飞过一记眼刀,正对上那人也正一脸阴霾,寒冰眼冷冷盯着自己,那眼神反倒不像是恶作剧应有的促狭,而是真真儿的恼火戾色。
粟粟一惊,眼神恍惚了一下,顿失了焦点。原先的愤怒,转而化为茫然。
那个人似乎也察觉到自己的不对,眸子中寒光一敛,转而乌黑的瞳色温软了下来。他狼狈地移开视线,看向别处。
粟粟心想刚刚自己给公子忽带春幡那一幕,恐怕是被姬林看了去。他是在警告自己么?那又为何有恨?令她如此陌生。
背后泛起一丝寒意,她纳纳然走回自己的队列中,再也没有心思去想其他。
立春以来的首次大型出游活动历时三天,举凡王宫内、朝堂间皆倾巢而出。
第一日为东郊迎春祭典,第二日为南门劝耕鞭春牛,第三日为西王陵祭祖。路线几乎从东到西绕了大半个雒邑周郊,跨越好几个村落。
浩浩荡荡,雄壮绵延的队伍所到之处,沿途皆有跪拜的子民,也有天真活泼的垂髫小童,远远的追逐在长龙一般的队伍末尾,捡拾着车马或宫人们落下的五彩花饰,口中念着儿歌。
“柳梢生,洛水活,绿枝拂面荡清波;东门开,礼出来,天子首祭迎春来。”
东郊的祭台搭在一处丘陵的半山腰草场上,周围方圆几十里都已经被兵甲监控保卫了起来。因为王家的队伍行至此处祭拜完成后,会就地扎营,在这里度过一天。所以要确保此地的安全,必须处处留人把守。
公子忽代理着王室亲军的统领校尉,到达驻地之后便带着自己的人马四处巡逻去了,并没参加祭典仪式。
祭典虽然隆重,却也无非是颂词歌礼的那一套,气势依旧滂沱厚重,如同整个王朝带给人的庄严却古板的印象,粟粟觉得当初经历的震撼已经渐渐平复,现下只觉得繁琐无味。
再看看祭台上,姬林一身冕服,在主祭师的指引下又是执幡示天,又是斟酒润土,行止稳重,却难免机械。粟粟知他已经认命去成为一名天子,虽然不好评价是否合格,但也看得到他确实在努力。心中一酸,干脆从围守的队伍中退了出来。
外围已有仆从开始支营生火,一些婢女也已端了器钵舂米、碾香料,粟粟去一旁抱了个半个身子大的陶罐,准备借口取水四下里逛逛。
毕竟嘛,难得出宫一回,当然要抓住机会!
一路摸索试探,粟粟循着小路一直从丘陵下到河边,也不知自己行了多久,出了守兵划割的安全地界没有。
但看眼前一汪清池,浅处鹅卵石平坦光整,深水湾临着峭壁,倒映着幽深墨绿的山影。山水滋润,让人心旷神怡。
粟粟玩心大起,四顾无人,便踢了鞋子汲了袜,将陶罐搁在一边,自己跑到雪白鹅卵石的浅滩上踩起水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