暗涌逐渐平复,一切皆尘埃落定。
王室之中,牵扯进立储之变中的各位,如今收手的收手,认命的认命。历经接连重创的王族气运,似乎也渐渐恢复,表面一片祥和安宁。
转眼间,已到立春时节。
随着中原大地万物复苏,气候回暖,王宫中的礼祀祭典活动也越来越缤纷繁复了起来。
王亲贵戚、公卿群臣们开始忙于准备东郊迎春祭祖的具体事宜。而宫中下人,也忙着鼓捣那些细碎杂乱的应景活碌,捏春饼,剪春幡,裁制春裳,一应不可开交。
粟粟依然在她的浣衣房成天里浣洗一些无关紧要的小物,王后似乎忘却了她的存在,再没差遣她做活,也没提送她出宫的事情。她懂得好事急不来的道理,只好继续乖乖挣表现。
偶尔还会去寝殿送洗好的衣物提箱,时早时晚,碰到过几次姬林来给王后请安。才知道,他做为东宫储君,如今每日的晨昏定省在所难免。
再见他时,他似乎比那夜之前沉稳了许多,整个人从内散发出来一种孤绝的气质,一双桃花眼瞳,似乎也不如以往清澈,看着任何人或事,总是一番若有所思的沉淀顿色。那丝灵动天真的孩子气,也不知道藏去了哪里。
他,像变了一个人。
某天,粟粟与宫中婢女一齐坐在廊下剪春幡,他那时正从王后的正殿中行出来,身后跟着三五个服侍的丫头。
或许是被笑语所引,他停在满是新绿的樱花树下,远远的看着廊下嬉笑劳作的众人,静静杵立在原地。
粟粟余光注意那边有视线投来,于是回望,触了满目的孤寂凄凉……心中一怵,连忙回转头来。
记忆中,白蕊纷飞缱绻如仙般轻盈纯洁的少年,渐渐与目中瘦削深沉的树下孤影融叠在一起……她摇摇头,再转头去看时,那人已不在。
夜晚独自一人留在浣衣房,将所有的物什都归置到位后,粟粟掏出白日从姐妹那里讨来的花样子,开始研习起捡春幡的技法来。
她这几日跟着大家伙学,渐渐也掌握了一些诀窍,继而越剪越顺。脑中有一些图样想法呼之欲出,逼的她忙不迭赶紧操持着剪子剪下。
看来自己失忆前起码做过这种事儿。粟粟心想。且还是个中好手呢!
手中剪翼开合翻飞,一个个玲珑别致的花样便应运而生。有五谷丰盈,有春回燕飞,有鱼游蒹蕸,有荷满人间……一张张一缕缕信手拈来,忙到挑灯亦停不住。
却不知有条黑影正翩然翻落院中,悄无声息接近她。
“嘿。”他在她头顶突然开口招呼道。
吓得她丢了剪子惊叫一声跳到一旁。
“哥!怎么是你!”看清楚来人,粟粟脸一热,嘴就鼓了起来微噌道。
她自那夜与公子忽共同经历一场动荡后,便也对他解开了心结,知他是这宫里真心把自己当朋友看,确确实实为自己着想之人,对他的态度就亲近了些。
“来看看我的粟小妹有没有乖。”他笑道,顺着石阶坐在她身边。随手从放在一旁的篓筐中挑拣出一个个花样子拿在眼前端详。“这些都是你剪的?”语气颇有惊叹。
“是呀。”粟粟一副悉数平常的样子,却转而盯着他责怪道:“你怎的如此胆大,连王后的宫墙都拦你不住啊!”
他没有搭理她的问话,只饶有兴趣的挑拣出筐中的图样来回翻看,眼中有赞赏之色。继而拎起一个“囍”样的方块布料问她是什么。
粟粟摆摆手,耸肩道:“不知道,随想着就剪出来这么个!”继而她吐了吐舌,笑问着:“可还有趣?”
他挑了挑眉,睁大了眼回她一个俏皮的鬼脸,表示甚为叹服所致。
两人有一搭没一搭的聊。月光如水银泼洒在两人身上,让他们彼此之间笼了层细密柔软的光晕。
浣衣房小院内的这一角落,显得很是温馨。
公子忽关心粟粟之前的脚伤,带了壶新郑的特产澧泉酿来让她溶药涂抹伤口,可保证今后不会留下疤痕。
粟粟便忽而灵光一动,想起袖袋中的那块玉,旋即掏了出来。
“这个,后来我在树下找到了。”她将它递到公子忽面前,却不好再说什么要原物归还的话,而是略有忐忑地询问他,“你真的不打算,再挂回去么?”视线睃了眼他清爽无一物的腰间带钩位置。
他看着那玉的眼光怔了怔,忽而粲然一笑道:“我倒是忘了它。”继而捏了捏她拿玉的小手,握成拳:“收起来把,现在,它是你的。”
手背接触到他手心中的灼热,四目相对,看进彼此眼中就多了些微妙的东西,粟粟慌忙避开,垂眼勉为其难地又把玉石塞回了袖袋中。
听见他在一旁说道:“东郊迎春祭祖过后,我要领兵去齐国打仗,恐怕会离开数月之久。之后亦会返回新郑,打理宗族之事,雒邑,怕是很少再能回。”
公子忽说这些话的时候,眸光有些暗淡。粟粟转头去看他,只看见他一张俊秀的侧脸,乌黑的长睫毛垂下,轻轻地颤动着,被月光拉成纤长的阴影挂在脸颊上。
早先打心眼儿里就认可了他的俊美,与姬林不同,他们虽然一样五官突出而精致,姬林却更像他母亲,有一种妖孽病弱的柔气;而他,却是朝霞万丈的爽朗明媚,时而温润,时而冰雪,但无疑的存在感强烈。
难怪自己次次见他都会怦然心跳一番,就算两人现在关系已经形同兄妹,像这样近距离的并肩坐在一起,还是感觉超级不真实啊……偶像,果然永远是偶像来的!
粟粟兀自神游发呆,完全没有领会到公子忽依依惜别的小伤感。
少年心中感慨了片刻后转过头,看见小丫头盯着自己眼神发愣,也不知道想什么去了,心中就自嘲了一下。
锦年青涩,何来之愁?时间,还长……
他便笑笑,重拾那股子爽朗,揉了揉她的额发:“一事相请,小妹可否代兄如愿?”
粟粟回神,脸色微醺道:“自然不敢推辞咯!兄请直言便是。”学着他的语调调侃道。
公子忽听着她甜似糯米般青稚的嗓音,心中某处如滩开了一汪清潭水,清凉惬意,便朗声笑道:“为兄向小妹求一枚亲手所制的春幡,东郊迎春之日带,可要得?”
粟粟一听喜上眉梢:“哥哥看得起,粟粟高兴还来不及呢!准啦准啦!”话语中就有一番受到夸奖与鼓励时的小得意。
公子忽又忍不住去揉了她头。
“对了,哥哥想要什么样的花图?”粟粟从他的掌中躲了出来,睁了大眼睛问。
“随便。”他笑得温柔。
那日之后,粟粟没事便窝在房中,精心设计制作立春之日送给公子忽的礼物——独一无二、绝顶漂亮的春幡图样。
心头有了着紧的事儿做,时间便也不知不觉过的飞快。
转眼间,东郊迎春祭祖的日子到了。
王室一早便调动了数百乘的车马,千人随行的队伍,于东城门整装集合。放眼望去,延绵数十里,一片旌旗飘飘,猎猎飞舞不绝,如同一条锦绣长龙,盘横威武,气势雄壮万分。
粟粟作为中宫随侍,自然是跟在王后出行的队伍中。她今天和所有其他的宫女一样,穿了一身草绿色轻纱缎面宫装,一袭鹅黄松针纹绲边的裳裙,手中抱着托盘,里面的阔沿草编扁篓中满满全是红色的春幡。
她们**的女眷们辛苦赶制的春幡有部分已经于早些时候送去了前殿,给那些公卿臣子们挑去。自己带的有,用作装饰车马的也有。亦有个别身份特殊、格外尊贵之人,她们会于出行当天亲手送至面前,为他们戴上,亦有临行送喜开春红的好彩头在里面。
粟粟端着装春幡的托盘往队伍的前面去,因为公子忽正骑在一匹黝黑发亮的骏马上打头阵,与他一列的都是些朝堂地位显赫的权臣,如周公黑肩一类。
她远远地看到他,飒爽英姿端于马上,顾盼谈笑间洒脱俊朗,格外引人注目。粟粟心中就涌上一股子自豪的感觉。有这样拉风霸气的兄长,即便是不能公开的秘密,心里也觉得美滋滋的呐!
看着已有个别胆大的小婢女蠢蠢欲动,上前去给公子忽递上自己端着的托盘,他都轻轻颔首谢绝掉。粟粟赶忙轻移莲步,小跑着上前。
从王后随行的队伍中出来,路过东宫的华盖车辇,感觉坐在车辇上的人,正在看自己。粟粟回头看,一个婢女正在给姬林额头系春幡,正好挡住了他的脸。粟粟心想,或许是错觉吧。
佯装先给几个跨坐在马上的大人们递了春幡去,由着他们自己挑了自己往额头上戴。那些人估计也是看着小丫头太小太矮,懒得让她服侍,省了还得躬身。
粟粟便顺势出溜到公子忽马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