昨日在梦里,看见自己和父亲在旧居的二楼卧室窗前叠纸。父亲叠纸篓,叠好了却被风吹了出去,父亲微笑道不打紧。
在异地的早晨醒来,便记起小时候上托儿所时,睡在父母的大床上,梦里见父亲在画一只帆船,我催促道快些快些,便醒过来。睁眼见到父亲,他亦坐在床上,正望着我微笑。我想他大约看了许久。我问他要去托儿所么。他笑,睡这么迟,还想去么。晚上睡前总是缠他,要他唱一曲才肯睡去。他便唱:小燕子,穿花衣,年年春天来这里……接下来的词我没听清楚,便再也没学会。
每个周日都要他带我去中山公园。母亲上夜班,他笨拙地给我梳头。我头发太多太重,他折腾了许久,大约弄出个形状来,便带着我出门去了。路不远,进了公园,每回流程都一样。他陪我坐小飞机,他看我玩电动车,他带我坐空中列车,然后牵着我去动物园。有时他会犹豫一下。问。真要去么。我坚持,他便点头说好。
但他不随便买玩具哄我。我像其他孩子一样赖在柜台前哭着不肯走,他便过来把我拖走。他在我小时候经常出差,那时是PC电子游戏机兴起的年代,我大约提过一回想要,但其实也并不强烈,因为知道玩具是不易得到的。但他回家,竟真带回了一台。他经常和母亲外出旅游,我太小,被寄在小姨家。那时是幼儿园,见到班长有一条紫色连衫裙,很美,告诉了母亲。他们从深圳回来,便带回一条一模一样的,看着我喜出望外的模样,只是微笑不语。
父亲那时骑摩托车送我去幼儿园,秀德幼儿园,当时是厦门市最优秀的,前些时候我经过旧址,已经拆迁,不复存在了。他是精心挑选的,我犹记得他带着我,参观幼儿园,听工作人员介绍生活和教学情况等。后来我便进了这所幼儿园。我在幼儿园里安静寡言,同桌总是欺负我,后来他和我进了同一所高中。我一直是自卑的,因为觉得自己不美丽亦不聪慧。
后来上了小学,父亲依然为我张罗最好的学校。在小学里,我依旧是内向而自卑的女孩,笨拙而不善言语。放学后在门口静静等他来接。他的摩托车是在我出生那年开始用的因为古老而故障百出,声响也很大,在旧居时,大约20米开外便可以听见隆隆的声音,由远及近,最后熄火。回家后,他将车推进院子里,卸下安全盔挂在车把上。
小学三年级搬家后我便自己步行去上学,初中离家更近了。初中是电脑派位,学校并不优秀,他亦无能为力,只在人问起时强调是派位的。我在初中成绩甚好,他亦放心。中考的前一天,我忽然中暑,只是急得哭,他微笑一直哄我。他是极为内敛含蓄,能控制得住自己情感的人。
我终于还是考进了市重点一中。在高一过得并不好,高二在文科班,便自如了许多。认识了很多朋友,日子便觉快乐。高三下学期成绩停滞不前,但未和他们提起。高考的那天上午,自己一人坐公车去,想让自己感觉与平日没有什么不同,考完却等了许久的车,于是下午让他送我去,他陪我在车站等车,车远远过来了,我要他低下头,让我亲他一下。他先是推拒,但最后也便顺从,如当年在中山公园动物园门前一般。第二天,他打车送我去,我让他和我一起坐的士后座。车大约十分钟便到。下车,我复要他低下头,让我亲他一下。下午是最后一科,下了车,我要他亲我一下,因为那三次,我亲了他左右脸颊和额头。他推拒不过,便俯下来亲了一下。我便如孩子一般欢欣喜悦,哼着不成调的曲儿进了校门。
高考后因为报志愿起了冲突,我赌气在房间里玩电脑游戏,不去理那本厚重的学校目录,他亦沉着脸独自在客厅看电视。第二日早晨,我听见他从卧室里搬出了吃饭时用的折叠式桌子,在客厅撑开,进来取了学校目录,又问我要了纸和尺子,搬了椅子走出去。过了片刻,我去厕所,经过客厅,他对我说,过来,剩下的事情你自己来完成。他先开了口,我便有了台阶下,走过去看,见他画了张表格,上面注明可选择的各所学校,后面是专业,历年录取线,编号,学费等等。他一向是严谨而周全的男子,虑事完整清晰,极少遗漏。
来北京后,他依然打电话给我。有一次,我问起那支叫小燕子的曲。他便在那头,轻轻地唱起来,我终于知道那下半支曲:小燕子,穿花衣,年年春天来这里。我问燕子,为啥来。燕子说,这里的春天最美丽。他唱得极轻,却绝无推托。唱完轻轻笑起来,似笑自己过于轻率,不似平日的持重,我却听得掉泪下来。
其实想起来,高考后的暑假有三个月,我却没有好好地坐在新居的那个大阳台上与他饮茶聊天,没有再用整只手,去握住他粗壮的小拇指,随他四处行走。出门时我总习惯拉住他小拇指,他会稍稍挣扎,疼惜地呵斥,几岁了,要自己走。我便握得更紧,不放手,他便不再坚持。从小到大,他总在最后,向我妥协。
我性子里有他的倔和傲,总不认错,即使知道自己确实错了。他也有冲动的时候,会冲到楼下与那户违规拆墙的人家激烈争执;他是懂建筑的,因此有发言权。他还有一手绝活儿,雕刻水仙花。过年时他会托人捎来一箱漳州水仙球,铺张报纸在厅里撑开的桌上,用带我去中山公园旁花鸟市场买的十元的雕刀仔细雕刻,雕完便在水龙头下清洗干净,然后放入水盆中,任它浮浮沉沉。几日后取出来,放在盛满清水的雕花瓷盆里,便会长出曲曲折折的叶,淡淡清香的花。
如果可以,他总希望一家三口都一起出门。如果他一人出差,一日之中,会有多次电话,听母亲与我的声音,询问些家常小事。母亲总是笑着埋怨他花去许多电话费,但心里始终是欢喜的。
我至今,已五个月未见他了,声音依旧,人应也依旧。他是沉稳的男子,每每听我在电话里哭泣得语无伦次,他依然是笑着抚慰。他如所有正统的中国男子,在妻女之前坚强温暖,遇事时冷静沉着。能担当,对感情收放自如,始终不失态。他的爱不激烈,温和轻柔,在淡如水的流年里,自是澄澈明晰。
那日路经小西天一僻静的小花房,在一大丛香水百合和玫瑰之侧,闻到淡淡的水仙的馨香。我寻去,见角落里置了些未经雕刻的水仙,在瓷盆里长得挺立,自然没有父亲刀下的曲折温婉。那么一瞬间,多年来家中水仙的淡雅清丽便一起忆起,在那馨香里,听见父亲在唱那曲年代久远的童谣:
小燕子,穿花衣,年年春天来这里。我问燕子,为啥来,燕子说,这里的春天最美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