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一岁那年,我在川北的一个乡中学当老师。
那天早上,照例下着雨,天色灰蒙蒙、阴沉沉的。乡村中学门口唯一的一条土马路因为连日秋雨而变得泥泞不堪。
我踏着早读课的钟声进了教室。学生们都在大声朗读,想着这些孩子们五点多钟就要起床、吃饭,然后要花一个小时走七八里泥泞的山路才能来到学校,我心里不免戚然。可是在这样偏远的山村,除了读书,也没有别的出路了。
走到最后一排时,我发现一个座位是空的。
居然又是他!他居然又迟到了!他昨天还向我保证过再也不迟到了。
他有一双细长而忧伤的眼睛,有着沉默而倔强的嘴角。他瘦弱矮小,细长的脖子就像磨心一样,因此同学们为他取了个诨名叫磨心。时至今日,我也只记得他的诨名了。
从同学嘴里知道,他的爸爸在他刚满五岁那年就去南方打工,十岁那年回来过一次,却是回来同他妈妈离婚的,因为他在南方成了一个小小的包工头,爱上了一个南方的女子而且还有了孩子。他本来就不是个活泼的孩子,十岁以后,他变得更加沉默了。
刚上初一时,他沉默寡言,又爱逃课迟到,我常常找他谈心,鼓励他。当我发现他在作文方面的特长时还特别为他买了一些《少年文艺》之类的书。面对我,他的目光渐渐地变得不再冷漠不再倔强。
可是我知道真正要让他成才的话,光是感动他关心他是没有用的,我还得严格地要求他。因为他身上还有很多陋习未改,比如迟到,他总是改不了。
他终于来了,脸红红的,喘着气,手里提着一个篮子。他望着我好像想说什么。
“不要给我解释,站在外面早读吧。”我冷冷地对他说。
他听话地从书包里掏出书来靠着墙读起来。我转身走了。
中午他来到我的寝室门口,怯怯的,手里还是提着那个竹篮子。当时我正和几个同事在聊天,我装着没看见他,他站了一下,走了。
下午上英语课时,我讲到orange(橙子)这个单词,下面有几个学生笑了起来,我瞪了他们一眼。当我在黑板上写字时,发觉下面有点儿动静,我转过头去居然看见磨心和另一个外号叫冬瓜的男孩在争夺着什么。
我用很严厉的眼神看着他们。
“报告老师,磨心带了orange到教室里来。”胖胖的冬瓜一边说一边举起一个硕大金黄的橙子。我知道那是本地人开发出来的最新品种:脐橙100号。
磨心猛地扑了上去抢到脐橙并一把推开了冬瓜。冬瓜避之不及,摔了下去,头一下撞到课桌上立刻冒出了血珠。
我走过去,看见磨心的课桌下居然是一满篮子金黄的橙子,其中还有一个已被剥开了一半。我立刻火冒三丈:“你!?早上迟到,现在又在课堂上偷吃橙子,你真是太让我失望了!”我一边说一边将橙子提到讲台上,然后一个一个地分给同学以示对他的惩罚。
他望着我,黑黑的眼珠骨碌碌地滑过来然后又滑过去,然后就低下头,眼泪大滴大滴地落在书页上。而我不知为何也流泪,也许是因为自己的失败。
从那以后磨心更加沉默了,而且读书也越来越没劲了。我则因为磨心这件事开始觉得教书实在是一份吃力不讨好而且又操心劳神的工作。那年冬天我毅然南下,离开了我心爱又心痛的学生。
五年后,我回到家乡。冬瓜刚刚考上了大学,他特地来看我,并且还提了一篮黄澄澄的脐橙。
“老师,其实当年我们都很喜欢你,因为你温柔,因为你不像别的班级的老师那样常常打骂学生。而当时,最崇拜你的就是磨心,而你又对他特别好,我们心里就很嫉妒。
其实,那天磨心的那篮橙子是专门为你提来的,那些大个的橙子是他专门从一棵又一棵树上挑来的,而那个剥了一半的橙子是我干的好事……”
“还有今天这一篮,”冬瓜说着指指脚边,“也是磨心托我带来送你的,他初中毕业就回家种果树了。他说他没念好书,没脸来见你。”
我剥了一瓣放进嘴里,那种甜丝丝的感觉充斥着我的口腔,我的脑海里浮现出磨心那双细长而忧伤的眼睛,还有他那沉默而倔强的嘴角。天!我都做了些什么?!
“老师,好吃吗?”冬瓜抬头问我。
“好吃,好吃。”我哽咽着难以下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