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年初夏,我到长白山区了解民族文化发展情况,重访了泪别二十余年的故乡——鸣雀岭。偏巧,去故乡那天正是端午,全县少数民族运动会就在故乡鸣雀岭举行。我心里真有说不出的高兴,也顾不得连日奔波的疲劳,清早便从县城搭上了通往故乡的长途汽车。
一沿着蜿蜒的山乡公路,汽车爬绿岭,穿翠谷,傍晌时分便进了故乡的山野,鸣雀岭离老远向我扑过来了——
啊,我故乡的鸣雀岭,依然像多情的仙女,耸立于江岸群坡之上,披一头苍翠的松衫,裹一身碧绿的枫叶,俯首瞰视一江碧波。
江边方方稻田,村头缕缕炊烟;几行泉流从岭顶飘落下来,腾起片片白雾。成群的云雀穿云飞林,啼山叫谷:唧啾啾,唧啾啾……故乡的云雀呀!二十多年没见到你了!儿时离开故乡,数不清梦中几番神往,几番嗟叹,几回回揪扯心肠,只因你给了我蜜一样的童年!
人们传说,我故乡的云雀是仙女的化身。很早以前,天上的五仙女渴望人间的生活,就在端午这天,驾着七色彩练,飞落岭上,撒一岭松籽、枫种,挖一眼荷花清泉,拓一片江岸稻田,要在这里开创人间的幸福。不想,斜对面秃头岭和尚瞧见了她们,趁仙女跳进江里洗澡时,放飞了仙女挂在荷花泉边的彩练,偷藏了仙女脱在岸边的衣裙,逼着仙女受辱,仙女走投无路,互相搂抱,含恨淹死。忽一阵晴天霹雷,山崩地裂,江中飞出五只云雀。
鸣雀岭迷人的传说,绮丽的风光,怎不叫人神驰遐想?记得小时候,我常常爬上村头大柳树,痴望着鸣雀岭唱上几支童歌,也常和伙伴们一起爬岭去扑蝴蝶,拣地果,看蜂儿采蜜,听知了鸣叫。要不就采金达莱,挖桔梗根,望虹起虹飞,撵云雀穿云……不过,我这个男孩最爱女孩子玩的游戏——打秋千。这还是童年的要好朋友贞子教给我的。她有荷花般美的姿容,云雀般亮的歌喉,大伙儿都叫她“云雀”,很少叫她真名。我常跟她上田边垂柳下打秋千。云雀岭上的秋千数不清,是大自然赐给的。满山遍岭的葡萄藤条从树上垂落下来,把几根连接一起,坐在上面往前一悠,人随藤子荡起来,头上的树枝便吱吱呀呀响个不停,叶上的露珠儿滴滴哒哒落个不住。
大自然年年添彩增色,鸣雀岭成了秋千的故乡。每年端午,十邻八村的朝鲜妇女都上鸣雀岭举行秋千赛。有一年端午,天刚放亮,云雀的母亲月淑大妈领着全村妇女,头顶糯米酒罐,手拎打糕、狗肉包包,上岭比赛去了。我和云雀呢,同时在两条羊肠小道上拼命跑,看谁先爬到蛉上荷花泉边。我跑上去不见了云雀的影子,便手卷喇叭筒,尖着嗓子喊:“云雀!云——雀——!”声未落,忽地嘣出一串笑声。原来是她,嘴含一朵洁白的桔梗花,赤着脚,提着镶有翡翠绿边的粉红绸裙,从荷花泉边的草丛中站起身来,真像是一朵含苞待放的荷花。她扑闪着长睫毛的月牙眼,指着泉边核桃树上的葡萄藤子叫道:“春哥!你瞧这秋千多好?咱俩先在这儿比赛,谁输了就罚谁吃两个鸡蛋,行不?”我当然乐意。云雀满有心眼,不知啥时往树枝上挂了个小铃铛,藤条连接处还垫上了厚厚的榆树皮。她抢先跃上去,手抓藤条脚一蹬,拿出了穿云破雾的姿势,身子轻巧得真像只云雀,齐耳的短发被风吹直了,粉红的绸裙像鼓风的征帆,枝上的铃铛被她踢得哗啷啷啷鸣山荡谷,绿色的袄带在半空中一闪一闪……我一面拍手叫好,一面暗暗忧心:假如她真的变成一只云雀飞起了,那该怎么办哪?该轮到我了,我生怕罚吃两个鸡蛋,一上秋千心里发慌,悠不到几下便呼咚一下摔落在地上,裤腿划开了,衣兜里的两个鸡蛋也压成烧饼,我要哭了。谁知,云雀反而嘎嘎嘎笑得直不起腰。我气呼呼地冲她囔:“你……你笑什么?我不跟你玩啦!”
云雀伸手挡住我,翘起两片薄薄的嘴唇慎怪道:“咦,摔这么一下就不干了?兔子胆!”接着掏出自己的俩鸡蛋往我兜里塞着,娇嘀嘀地说:“还生我的气吗?春哥,你打秋千的时候心里头想什么?”我没气地回答她:“想玩——不,想赢你呗!”
“我可不!”云雀说,“我想的是妈妈的话,她说:打秋千不能光图玩,主要是锻炼意志,磨炼性格,长大了好做些事情……”
正巧,这当儿岭顶草坪上响起一片欢叫声,原来是赛秋千的妇女们正喝彩叫绝。我抬头一看,正是云雀的妈妈跃上了秋千,她像孔雀般高高的飞荡起来。
她是远近闻名的秋千能手,又是全省有名的劳动模范,云雀有这样的好妈妈怎不自豪呢?冷不丁,云雀拉住我的手脆声叫道:“春哥,咱们也飞吧!”便拽住我跳上了秋千,她眼望蓝天中一朵朵白云欢叫道:“将来我也当秋千能手,当劳动模范,把家乡建设成天堂!”说罢,亮开脆亮的嗓子唱起来:
飞翔吧,秋千,
展开金色翅膀,
去摘天边云霞……
想不到,这支充满欢乐的希望的《秋千歌》,变成了我们的离别歌!端午一过,我家搬到遥远的松花江畔。临别,云雀特意捉来羽毛美丽的小云雀,含泪赠送给我:“别忘了,家乡的云雀……”我哭了……
往事像潮水般冲撞我的心肺,汽车在村口戛然停下。到了!暂且关闭回忆的闸门,跳下车一打听,村里人都上山参加运动会去了,我便拔腿朝鸣雀岭奔去。
多年没见,鸣雀岭又增了几多风采,比从前绿得更深,更浓,更叫人心跳耳热了!遍岭“杂树红英发”,满目花草“绿肥红瘦”,彩蝶在树丛中飞舞,蜜蜂在花朵中吟唱。忽的,一群云雀啾啾啾欢乐地啼叫着,掠过头顶,飞向绿色的岭顶,我差点乐晕了。宽阔的草坪上一片花团锦簇,上千名朝鲜族男女老少都换上民族传统服装,令人眼花缭乱,身着五颜六色衣服的儿童们在追逐嘻闹,佩戴红领巾的学生们在拔河拉绳,青、壮年男人在比赛高丽跤,那架势欲把大山摔倒;一色白衣白褂的“哈尔爸吉”和“哈尔妈妮”们,各占草坪上一角,就在“绿草蔓如丝”的草地上摆着浓香的家乡糯米酒、摊开狗肉、粘糕、蕨菜、桔梗菜、辣椒面,频频举杯相碰;有的已带着几分醉,“咚咚咚”敲着长鼓,口唱《阿里郎》调跳起舞来。秋千架下,围满了穿着各色衣裙的妇女,不知是谁家女子跃上秋千,欢声雷动,博得一片“着踏”声。故乡的人们沉醉在欢乐中,我想:在这欢乐的人群中一定有我童年的朋友云雀,她一定成为一名出色的秋千能手了吧?
我挤进观看秋千比赛的妇女中间,向身边一位老人打听:“阿妈妮,云雀在不在这儿?”老人“哦”了一声,转过脸来。但见满头银丝,一脸横竖的深纹,一双眼睛深埋在眼眶里。她拿眼凝视我了片刻,指着正打秋千的少女:“那不是吗?”
我猛地抬头仰视那少女,正是她,正是她!天哪!二十多年过去了,可她怎么还是童年的模样?!桔梗花般美丽鲜嫩的脸,两腮绽开了笑窝,被风吹直了短发,镶着翡翠边的粉红绸裙,云雀般哪有半点不同?是梦?分明不是梦?可人世间哪有长童不老的?
“阿妈妮!”我惊诧地望着打秋千的少女说,“我要找的云雀,是她,又不是她!我要找的是二十多年前的云雀——和我一起上山玩葡萄藤条秋千的贞子……”
老人又“哦”了一声,满脸皱纹剧烈地抽动着,从头到脚把我他细打量一番,凄然一笑:“啊唷!你……是小春吗?”我说:“是。您怎么认得我?”老人一下子抱住了我的肩膀:“孩子呀!我就是云雀的妈妈!你来找云雀?可她……离开人间走了,走得远远的……临走还叨念过你……眼前这个云雀,是她的女儿——我的外孙女……”
天哪!我直觉得天旋地转,差点晕倒,胸膛要炸裂,仰望苍天发问:云雀呀是谁夺去了你那绿色的生命?是谁剪掉了你那凌空的翅膀?快告诉我,告诉我……
回答我的是老人的呜咽。她哭了,撕胆裂肝地哭了,可她那干枯的眼窝里竟滴不出一滴泪水来。不知人间的哪个恶魔,不仅夺走了她的孩子,连眼睛里的泪水也夺得这么干净!悲痛中一腔怒火燃在我胸中。我扶住老人挤出人群,坐在草坪边一棵松树下。老人强压着内心的悲愤,长长地透了一口气,说道:“提起她,我的心要碎成八千瓣儿!我爱她,爱到恨她的地步,恨她为什么做女儿的死在母亲的前面!可我总觉得她没死——只要我一闭上眼睛,她就打着秋千笑着,唱着,搂着我脖子喊:‘阿妈妮,你瞧,我还活着,活着,……你走后不久,她在全地区少年秋千赛上得了头名‘状元’,六四年,她中学毕业回乡参加劳动。她不仅成了秋千迷,还成了农机迷,和两个铁匠师傅一起天天画图研究插秧机,光废图纸就装了多半柜……”
“搞成了没有?”
“整整用一年半时间,经过八、九十次失败,成功了!被评为全省农机标兵。”
我忍不住拍手叫道!“真的飞起来了,云雀!后来呢?”
“后来,”老人突然愤怒地吼道,“她被抓起来了!打成现行反革命!”
我惊讶地问她:“是不是在文化大革命的时候?”
“对了,那时候民族政策被那帮家伙踩烂糊啦!不让开民族运动会,不准唱民歌,不许打秋千,说这是‘三黄四旧’。从城里来了一帮造反派,推倒了这岭上的秋千架,一把火烧成灰!云雀想不通,一九七五年端午,她领着村里一群姑娘重新立起了秋千架,还向全县朝族妇女提出倡议,要恢复民族传统,在中秋节上咱这鸣雀岭举行秋千赛,很快得到了数千妇女的响应!云雀乐坏了,一到干活歇气时候就领着妇女们打秋千。
晚上放工回来,还在月亮地里教孩子悠。那时候小云雀刚满六岁,就在家门口老榆树上拴两根绳,一边教她一边对她说:小云雀,好宝宝!长大你也当秋千能手吧!那时,你一定飞得高高的……,谁知,这个倡议惹了大祸!上边来了个什么部长,说云雀复旧,破坏抓革命促生产。云雀和他进理,并在交代材料上写了:‘还我秋千!还我民族传统!还我民族文化!还我民族运动会!’部长火了,把云雀押起来,白天黑夜逼她认罪,没过一个月就把她逼疯了!这才暂时放出来。回来的当天晚上,天正刮着大风,下着大雨,霹雷接着闪电,云雀摸黑跑到这岭顶,跳上秋千拼命地荡着,笑着,唱着,呼着喊着。不想飞到高处一失手,从空中跌落在荷花泉边的岩石上……”老人讲不下去了。
哦!云雀,我童年的伴侣!你的翅膀就这样被折断了?!我的心被无形的铁爪撒碎着,胸口堵得喘不过来,我悲愤地抽泣了。
老人扳住我的双肩用力摇晃着说:“孩子,别像我哭干了眼泪!该哭的岁月已经过去了!你瞧,小云雀不又飞起来了吗?”
我抬起泪眼一望,真的!她高高地飞上蓝天。长长的秋千绳被她扯直了,拴在秋千上的标有尺码的布绳也被她带得高高的。她真像一只搏击长空的云雀,轻巧、矫健,“飕飕飕”带着一阵旋风,一下比一下荡得高、飞得远,高挂在枝杆上的铜铃被踢得哗啷螂不住地响,裁判员像孩儿般跳跃着报数:“二十五米五!”“三十米!”“三十一米五!”“啊!超了,超过了你妈妈的成绩!”最后裁判员乐倒在地上,小云雀得了冠军!当小云雀跳下秋千,妇女们疯狂地喊叫起来:“呼呀!着踏!着踏!着踏……”一面叫着,一面把小云雀高高地举到头顶,朝我们簇拥过来。小云雀张开双臂高声喊:“姥姥!姥姥!你的云雀回来了!”
此时,我看见一群勇敢、矫健的云雀,欢乐地啼叫着,飞向那彩霞灿烂的云空中……
三天后我恋恋不舍地离开了心爱的故乡。临别,我忍不住地回首望着鸣雀岭喊:
回来了,云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