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想配种的事到此彻底终结了,于是同前村的其米合资,准备开采岩石板,卖到地区去。如今,贡布却指认我是杀死种牛的嫌疑人,那他要拿出证据来呀。我在拉萨知道不能乱冤枉人,一切要讲证据的。(这些你不用担心,证据会有我来收集,我只要你把事情的经过给我老老实实地交代清楚。)还要我说什么?(你真的没有靠近那头种牛?没有下过毒?你能保证?)贡布的种牛我真的没有碰过,我上山时他一直目送我的。再说我也不会下毒的,这样无缘无故地剥夺一条生命,我还要顾忌遭到报应呢。如果我说的有一句假话,你可以马上把我抓起来。(还有要补充的吗?)事情经过就是这样,其他我就没有什么可说的了。
嫌疑人:嘎玛多吉。
案件记录(三)
时间:二○○六年十月二十五日下午三点五十分。
地点:然堆村。
证人:洛桑,男,四十四岁,小学文化,然堆村人。
我在半山腰停下来,吸了口鼻烟。我往山下看,有个人在爬山,另外一个人站在了杨树下。当时太阳光很强烈,我不想费着劲认清谁是谁。吸完鼻烟我向山的左侧走去,那边有较多的荆棘和灌木丛,刚砍断几个枝丫,嘎玛多吉就站在了我的面前。嘎玛多吉是个很机灵的人,他喜欢待在村口把人聚集起来,讲城里的事情,人们围着他问个不停。他可以聊着把一上午的时间耗费掉。所以,我老婆她们经常提醒我少到那边去,说嘎玛多吉会勾人的心,会把人带坏。我听他聊过几次,最坏的也就是说城里可以掏钱睡女人。这有什么,我们乡下不用掏钱都能睡。后来我就不去听他吹了。嘎玛多吉和我一边聊着一边砍柴,接近中午十一点多嘎玛多吉的父亲扎多跑上山,他一来就揪着嘎玛多吉的耳朵,训斥个不停。我知道了贡布家那头漂亮的种牛死了。嘎玛多吉当着扎多的面发誓说他没有弄死种牛。我也插话说嘎玛多吉一直跟我在一起。(你能负责任地说他一直没有离开你?)我能负这个责任。扎多要我们下山去,说县上的公安马上要到。我们把捆好的柴火背在背上下山。进村后遇到了村秘书,嘎玛多吉和村秘书发生了争执。他们俩以前一起上学,村秘书小学就辍学了,后来当的村秘书。嘎玛多吉从来没有服过村秘书,两个人之间较着劲呢。扎多用力一搡,嘎玛多吉就往自家走去。到现在我没有见到他。
(你能说说对贡布家种牛的看法吗?)我是个靠种地生活的农民,能有什么看法?(想什么说什么吧,跟案子没有关系。)嗨,这下贡布家完蛋了。谁会想到会发生这种事情呢?一切都是命中注定的。注定的事情你能改变得了吗?贡布家生活水平在村子里也算是中等,不买那头种牛也能过得舒舒服服。他们在地区有个当官的亲戚,就在他的鼓动下,他决心买那头种牛的。贷款的事也是那个亲戚中间疏通的。他去买种牛的时候,跟村子里的谁都没有说,一个人偷偷地走的。回来时站在拖拉机上,那得意劲让许多村民内心很自卑。那头种牛货真价实,我们想想它的那个价格,只能咋舌。不是有一句话嘛:国王靠着金山饿兮兮,乞丐一袋糌粑饱兮兮。贡布有了种牛烦恼也就比以往任何时候多了起来。求贡布家种牛配种的村民断不了,又遇到不本分的嘎玛多吉较劲,使他与村民们的矛盾日益突出。贡布也为难呀,他用种牛给这家配种,那家肯定不高兴。来点先后,排在后面的也要在背后说些坏话。贡布看着本分,他的心却不安分,要不他怎么敢花那么多钱买来阿米日嘎的种牛呢?
贡布的种牛把整个村子搅了个热热闹闹,跟当初嘎玛多吉出外打工,挣来千把块钱差不多。他们的区别是,贡布借债买了热闹,到头来要把家底都赔进去;嘎玛多吉是卖力挣钱,把城里人的油滑奸诈学会了,到头来村里没有一个人愿意给他掏心。
我想,现在贡布家该怎么办?(还有什么补充的?)没有了。我保证嘎玛多吉没有害死种牛。
证明人:洛桑
接着我又走访了几家,他们那时候全待在自家里,大伙都一再表明,除了嘎玛多吉可能会使坏外,村里人都很本分,谁都不会干出这种事。我的调查结束了,我和村委会主任普琼从村子里走过时,他说,“村里人把三宝顶在头上,绝对不会干出伤害人的事情,这一点我可以跟你打保票。现在能把村子风气带坏的就是那些个没有考上学,知道一点外面情况的人。他们肠子花,头脑机灵,总能干出一些让我们吃惊的事来。”我知道当今的农村流行一句:初中毕业就回母亲怀抱。说的就是这种现状。
我和普琼主任走过村子里时,村民们向我们微弯着腰,露出一排白牙齿来。我也向他们笑一笑。几分钟后,我们已经走到了村委会门口。
“嘎玛多吉要抓起来吗?”村秘书问我。
“为什么?”我问。
“嘎玛多吉是嫌疑犯呀!”
“这样公正吗?有人证明他不在现场,也没有时间作案。”我说。
我坐在村委会的草垫上,把记录的口供从头到尾理顺了一遍,心里已经有谱了。
“把全村的人叫到这里来,我要把调查的结果跟他们宣布。”我说。
“你快去叫,让他们马上来。”普琼主任把村秘书派了出去。
转眼间,背着柳树筐,提着青稞酒的村民们稀稀拉拉地走进了村委会院子里。他们席地而坐,有人开始捻羊毛线,有人低着额头细声低语,有人纳鞋底。贡布扶着他的母亲坐在了台子下,嘎玛多吉一家却蹲坐在进门的角落边。
普琼主任把事情的经过给村民们大致地介绍了一下,然后让我来宣布调查结果。
我把调查过程简要说了一遍,然后宣布种牛是自己跑开的,没有人为的破坏行为。我提高嗓门说,“它是由于牛皮绳的断裂,自己离开杨树底,跑到了岩石后面的灌木丛里。”我停顿下来,把从杨树树干上取下的牛皮绳和拴在种牛脖子上的牛皮绳断裂处给村民们看。然后我解释说,“牛皮绳断裂处下半部分有新的皮丝绽开,这证明是经过用力拉扯后断裂的。要是用刀子割断的话,不会出现皮丝。再说,这根牛皮绳断裂处以前就有裂口了,旧的裂口到现在都是黑乎乎的。你们看看。这说明裂口已经有一段时间了。总之,是种牛自己用劲,才使牛皮绳断裂的。”村民们相信了。我又说,“至于种牛的死因,通过调查,我发现没有人下过毒,是种牛自己吃了有毒的草,中毒死的。”我把兜里的塑料袋掏出来,给村民们看,里面有从种牛舌苔上取下的碎草和唾液,以及我从岩石后取的同种草。我说,“这结果还有待化验,化验完了我要带着结果过来。”
贡布号啕大哭,村民们望着他一言不发。贡布的脑袋抵住他母亲的胸口,肩头阵阵颤动。村委会里寂静无比。贡布的哭声,把我的心绪搅得很乱,没有破案之后的喜悦心情。我能安慰他什么呢?他的盼头被我用事实给击碎了,我置他于水深火热中,我觉得有点愧疚。我指望普琼主任能打破这种局面,他却两手抱住大腿,谁也不看一眼。那哭声凄厉、尖锐,我看到贡布母亲也落下了泪。我局促不安,无计可施,呆呆地站在台子上。我心里不得不想,这案子我判得公正吗?我的同情心倾向贡布那边。
“我买种牛的六十斤肉。”这声音虽然不大,但充满底气。我寻着声音望去,看到嘎玛多吉站在大门边,冲台上喊。
“买肉?”普琼主任轻声玩味。
“我也买二十斤。”
……
此起彼伏的喊声淹没了哭泣声。
普琼主任脸上的愁云顿然消散,马上安排人员,把种牛抬到了村委会,开始剖膛割肉。村秘书在本子上记录谁家买多少斤肉和多少价钱,不够的用青稞和鸡蛋来冲账。
“这肉有毒,不能吃。”我说。
“只要不吃内脏,肉是没有毒的。以前其他村子里也发生过这种事情。”村委会主任边收钱边跟我说。
村委会院子里热闹无比。全村人围住种牛,要脊背肉,要后腿肉,要牛脯肉……
太阳落山时,一头种牛只剩下牛头、内脏和牛皮了,地上一摊殷红的血,血腥味盈满院子,上面嗡嗡地飞翔几只苍蝇。
“有多少现金?”我问。
“三千二百六十。还有粮食和鸡蛋,它们加起来可能有五千多。”
我的心稍微轻松了一些,我把钱夹里的五百块钱拿出来,交给了普琼主任。他死活不接,我只能说,“给我一点肉。”
“可是没有肉了。要不先拿我家买的那几斤肉?
“嗨,主任,还有牛头呢,就把牛头装到警车里去。”村秘书嚷嚷道。
几个村民跑过去,打开车门,在后座上垫个纸箱,把牛头撂在上面。
“我不拿。”我说。
“钱还给你。”普琼主任说。
“那我拿了。”
村民们向我表示着感谢,灌了几十杯青稞酒,我有些飘飘然。我告别了然堆村的村民,扬起灰尘跑下山脚,然堆村离我越来越远了。我强烈地感觉,然堆村依然很宁静很祥和。
驶进沟壑里时,然堆村已经看不到了,我扭头看了一眼牛头,它两只眼睛睁开着,好像死不瞑目。
我想我断的案不公正吗?
北京吉普里我在前座上思索,没有发现什么纰漏。
我就问后座上的牛头,“我断得不公正吗?”
没有应声,我再次回了头:牛的眼睛已经闭上了,它的神态安详。我想我没有冤枉谁,我的心情好了起来。
前面的景物模糊不清了,我扭亮了吉普车的近光灯,这样我不会走错路了。
原载《芳草》2009年第4期
点评
《阿米日嘎》是一个“罗生门”式的故事,一头“阿米日嘎”(美国)种牛打破了青藏高原一个偏远山村的平静,贡布原本指望着种牛给自己带来财富,却不料牛突然暴亡,愤怒、猜忌产生的同时,一个关于种牛死亡的案件也诞生了。“我”作为办案的公安人员,来调查种牛的死因,故事情节随着村长以及当事人的陈述铺展开来,几个人的讲述角度不同,各执一词,对事件的叙述形成了时而相互矛盾,时而相互补充、印证的叙事空间。贡布怀疑嘎玛多吉毒死了牛,因为后者在找他商量种牛配种一事遭拒后,竟然偷偷驱赶自家的母牛与种牛交配,被贡布发现后,双方曾发生争执。出事那天,贡布又曾看见嘎玛多吉出现在种牛吃草的山坡。而嘎玛多吉并没有因此处于不利的境地,因为他有不在案发现场的证人。证人洛桑不仅证明了出事时嘎玛多吉一直和自己在一起砍柴,不可能作案,更重要的是他从村民的角度指出这个事件之所以发生,就是因为这两个人都有机会接触城市人,并从他们那里学来了不安分和油滑奸诈。当“我”宣布案件的结论是种牛是吃了毒草而死后,小说刻意安排了一个温暖而感人结尾。村民们自愿购买了种牛的肉,让贡布家的损失降到最低。古老素朴的情谊使村人因种牛之死纠结起来的复杂情绪和当事人的恩恩怨怨都恢复了平静。小说的精彩之处在于,对当事人的调查笔录成为小说书写的主体,对一个事件的四种陈述构成了小说的核心和关键,种牛带给一个有宗教信仰的民族的冲击,在淳朴的乡村中引起的纷争与矛盾,得到了从容不迫地叙述和表现。
(王秀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