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想一切都会好起来,村民们会慢慢接受种牛的。呸,就这个嘎玛多吉又给我生出了事端,真应验了那句:坏人不惩处,好人不安宁。那是个中午时分,我家的种牛拴在村后的杨树下,嘎玛多吉偷偷牵着他家的母牛,强行要让我的种牛配种。种牛怎么会看上那头干瘪的母牛,嘎玛多吉拽着种牛的绳子硬往母牛身上拉,种牛的前蹄一搭上去,母牛趴倒在地上。这坏人还不死心,挑逗种牛的欲望,种牛被他骚得欲望难耐。嘎玛多吉怕他家的母牛扛不住种牛,自己钻到母牛肚皮底下帮它顶。种牛的前蹄一搭上去,嘎玛多吉和干瘪的母牛就摇摇晃晃。种牛一顶,嘎玛多吉和他的母牛摔倒在地。那时我在家里修理农具,突然眼皮跳个不停,哎,有什么倒霉的事要发生呢?我丢下手里的活,出门往拴种牛的方向走去。我到的时候嘎玛多吉雇了个帮手,嘎玛多吉钻在母牛肚子底,群佩引导种牛爬上去。一见到这场景,我气得脸涨红,喉咙干燥,跑过去一脚踢在群佩的屁股上,他趔趄着倒在地上。嘎玛多吉还从母牛肚皮底下喊,起来,快扶上去。我用鞋底踹母牛的侧背,嘎玛多吉和母牛仰翻在地。嘎玛多吉看到了愤怒的我,马上爬起来抢辩道:贡布,那天我们说好了的啊,配了种我给你付钱,可是现在还没有配上。你来了正好,帮帮忙。我看我四周,一块石头一根木棍都没有,我握紧拳头一拳飞向嘎玛多吉的右脸上,他被掀翻在地。我跑过去骑到嘎玛多吉的身上,揪住了他的头发。群佩跑过来拽我的手,这使我很生气,我松开手,站起来去撵打群佩。群佩被我的怒气吓住了,掉头往村子里跑。我一边大声谩骂一边捡石头向他砸去。我的谩骂声引来了很多村民,他们抱住我要我冷静。我当着村民们说,向三宝起誓,要是今天我不把嘎玛多吉和群佩宰死,我就不叫贡布!我的起誓让村民们后怕,有人跑去找来了普琼主任和村秘书。他们的调停让我很郁闷,我要求嘎玛多吉要给我配种费,可是普琼主任他们却裁决不用给,原因是种牛没有能够插进去。他们臭骂了一顿嘎玛多吉,并让他向我赔罪道歉。嘎玛多吉给我赔罪道歉,我坚持不接受,执意要求赔偿。村民中有人开始态度转向,从同情我转向反感我了。想钱想疯了!什么事都没有发生,还要什么赔偿?都是同一个村的,还要这么相逼……这些议论声让我的心境更加糟糕。我想:我借债买来一头种牛,却把全村人都给得罪了,难道村子里就容不下这头种牛吗?我既气愤又委屈,这时我妈挤进人堆里,拉着我的手,要我回去。我说还没有公正地解决这件事。她却说,虱不搔火山,虎不吃马尸。事情被主任和秘书像量尺一样公正地解决了,你还有什么不服的?我虽然气愤,可不能让妈妈伤心,她已经七十多了,只能顺从地听她的话。我骂骂咧咧地离开了人群。
这以后我都比较提防,转眼就过去了二十多天,种牛的身体愈加结实,我想到了该给自家的母牛配种。
今早我遇到嘎玛多吉后,心里有些忐忑,干脆掉头跟在他的身后。嘎玛多吉发现我跟在后面,经过种牛旁边,他走向山脚延伸下来的斜坡,后来开始弯腰爬山。我这才折回来。我在家听了一会儿藏语广播,眼睛突然又跳了起来,第一个想到的是种牛,我赶紧跑下楼,到了村子后头。让我大吃一惊的是,牵绳的一截挂在树上,种牛却不见了踪影。我想肯定是嘎玛多吉使的坏。我向山后找去,在一个岩石后的荆棘丛里看到了种牛,那时它快要断气了,嘴里全是黏稠的唾液。我拼命地往回跑,在一个瓶子里泡了点舍利药丸,带着弟弟和路口碰到的三个村民来救种牛。我把药水灌进种牛嘴里时,它已经断了气,身体在渐渐冷却下去。村民们说,赶紧让普琼主任给县里打电话报案。我让弟弟去办这件事,顺便让他叫几个村民过来,帮我把种牛抬回家。事情的经过就是这样,我没有说一句假话,我可以向三宝起誓。
受害人:贡布
我给贡布重新读了一遍他的陈述,在确定没有出入的情况下,让他在名字上摁上了手印。
他问,“能断案了吗?”
我说,“不行。我还要找嫌疑人问话。另外,你带我到村后的杨树下和发现种牛的地方去实地查看。”
我仔细地查看了拴在杨树上的那截牛皮绳,然后到发现种牛的地方细心检查了一番。之后在普琼主任的带领下,来到了嘎玛多吉的家。
案件记录(二)
时间:二○○六年十月二十五日下午三点。
地点:然堆村
嫌疑人:嘎玛多吉,男,二十二岁,初中文化,然堆村人。
我嘎玛多吉今天真是倒霉。贡布家的种牛死了,责任却推到了我的头上,真的很冤枉。今早我父亲让我骑自行车到前村去问岩板的销路,我说不急,明天去。我先要给家里砍些柴火,免得我不在的时候两个老人辛苦。要是今早我去了前村,就摊不上这件倒霉的事情。早晨太阳出来后,我把砍柴刀和绳子准备齐,到村后的山上去砍柴。我在路上碰到了贡布,本来他要回去的,一见我往村后走去跟了过来。我当时就觉得好笑,想到他这人真是小肚鸡肠,头也没有回只顾着往前走。我在半山腰遇到了同村的洛桑,我们俩一起砍柴。当时,我还跟洛桑开玩笑说,贡布一直送我到了山上。洛桑回答,贡布怕你把他家种牛的生殖器给割掉。我们开着玩笑,嗵嗵嗵地砍伐灌木的枝干。(大概是什么时候?)太阳已经移到了山坡上的白塔上。当我俩把那些树打捆时,我爸气喘吁吁地跑上山来,揪住我的耳朵骂我,你怎么做出这样伤天害理的事情?你把贡布家的种牛给毒死了,我们赔不起,你自己坐牢去吧!说完他自己倒先哭了起来。种牛被毒死了?我问。已经死了,人家贡布说是被你毒死的,还叫来了县上的公安。我爸全身哆嗦,泪水淌个没完。瞎说,我一直和洛桑在山上,谁能证明是我下的毒?我理直气壮地回答。我爸不哭了,转身问洛桑,是真的吗?我们俩一直在一起,兴许是别的人看不惯,下的毒呢。洛桑回答。我爸沉思了一会儿,马上催促我俩下山。我们进村时遇到了几个村民,他们表情凝重,一脸的严肃。村秘书跑过来,通知我不要乱走动,待在家里等公安处置。我听了很生气,拍着胸脯问,凭什么?我想到哪里就到哪里去,这是我的自由!村秘书说,公安来了,你再跟他谈自由吧。我还想说的时候,我爸把我推了过去。
我们回到家等着公安的到来。
(听说以前你到贡布家,商谈过配种的事情,到底是怎么回事?)是呀。那时我刚从拉萨打工回来,身上有几千块钱。贡布家买来的那头种牛真的特棒,我在拉萨时从电视里见过这种种牛,亲眼见到却是在我们这个小村子里。我也想拥有这么一头牛,或这头牛弄出的牛犊。种牛到的第二天我在村子里瞎转悠,听说一半的村民都去了贡布家,乞求他到时候给他们的母牛配种。贡布却说种牛还没有适应这个地方,需要一段时间的适应过程。村民们相信了,可让他们沮丧的是还要等很长的时间。我在地区和拉萨见过用引进的种牛配种,人家才不说要适应呢,只要母牛主需要,能交得起钱,种牛就得拼上命来交配。那时我为这些种牛鸣不平,喜欢的不喜欢的它都要爬上去,下来累吁吁的。我当时就向佛祖祈求,下辈子千万别让我投胎成种牛,那我可要累死。我知道贡布不乐意让自家的种牛来给村里的母牛配种,他知道村民们不愿掏钱来配种,他们想用同一个村子的纽带来把钱压到最低,或者免费,这样他当然不乐意。换了我,我也不会答应。我看到了我的优势,我能马上给他配种的现金,而且绝不会欠半分钱。我带着优越感到了他家,我把我的想法说给了他,他却没有答应,我说我可以等待。之后的几天里,村民们的耐心失去了,他们看到种牛时心里痒得很,这种痒痒滋生出了妒忌和愤懑,无形中大伙结成了同盟,尽力孤立和打击他,背后损人的议论没个完。贡布一家人的兴奋劲一下被端掉了,他木讷地弯着头在村子里进进出出。
我知道贡布不喜欢我,村子里上了点年纪的人都不喜欢我,原因是我初中毕业后没有考上高中,就回到了然堆村。你也知道几年不干农活,再让我下地种庄稼我干得了吗?我乐意干吗?村民们看不惯我懒惰的样子,经常拿我当反面例子。我知道村民们都是井底之蛙,这种闭塞的地方我可不想待。我知道北京也知道纽约,知道酒吧也知道洗桑拿,可他们知道吗?还有他们每周三都要到村前的白塔前煨桑,祈祷着众生的平等世界的祥和,可现实生活中他们所做的正好相反。他们斤斤计较,相互嫉妒,相互诋毁,我对他们的这些做法很反感。待在村子里,用不了多长时间,我也会变得跟他们一样。为了使自己不成为他们那一类,我跟其他村子的几个落榜生到拉萨和地区去打工。辛辛苦苦地干个半年多,也能挣几千块钱。回到村子里村民们见我挣了钱,那表情像是嘴里吃到了苍蝇,别扭得让我很不舒服。(别扯远了,谈后来的事。)后来嘛,贡布一直没有答复我,我看到他的处境,就想到这可能是个最佳时机。经过两天的观察,发现中午时间种牛要躺在杨树的阴凉地睡一会,贡布那时候不会出来看种牛。我选定了一个中午,赶着母牛到村后去配种,可是我们家的母牛太弱小了,经不起重压每次都要跪倒在地。我用一包烟雇了群佩,让他来帮忙。这时贡布来了,还打了我一顿。我做错了,所以我一直没有还手。可贡布贪得无厌,还要收取配种费。村委会土任和秘书了解了情况,按事实决定不用给钱。贡布却说不公正,一定要重新处理。还是贡布家的老母亲心善,人家老太婆可是个真心向佛的人,她没有为难我,劝自己的儿子回家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