巡线工从一座山冈,走向另一座山冈。单位内部刊物有人发表诗作:我们从一个人生的山峰,跋涉向一个更高的人生山峰。狂风、暴雨,阴霾和冷雾、炎热和严寒,都阻挡不了我们电力人向上的心……老秦用这个铜版纸刊物,垫屁股,再后面的诗行,到了屁股下面,他就懒得挪开屁股念了。
山岭铁塔间起起伏伏的高压线,就是他们的行走方向。一路查看线路,有没有枯枝乱草搭线,有没有塑料袋乱挂等各种潜在隐患,有没有线路歪斜,树倒线断、被盗被损等等。老秦说,他年轻的时候,巡线工都是骑车,骑到山边,撂下车就进山了。等到收工才出山。线路检护的效率很低,每次出山都人倦马乏,碰到心里有事,想死的念头都有了。有个大年二十九,在荒郊野外,故障突击抢修完,老秦爬下铁塔的时候,草丛里忽然蹿起一条忘记冬眠的蛇,咬了老秦一口,结果是无毒蛇。老秦说,为什么不是有毒的呢?妈的,反正都咬了一口。
在宗杉和老秦结为师徒搭档之前,老秦被新官上任的安检组长严厉查处过。悄无人迹的山冈山岭中的很多铁塔,被那个聪明的安检组长随机挂了一些吊牌。巡线工到了哪里,巡检完,就应该把吊牌摘回来。这样的好处,是巡线工不敢偷懒。老秦有一个吊牌没有拿回来,他说,是忘了拿。可是,他和原搭档没有通好气,搭档辩称是来不及去。老秦硬说去了,还处理了一个鸟窝。这样,口供不一致,老秦就被严惩不贷了。后来,汽车用得越来越多,把巡线工送得越来越远,但是,山里的行走,一座座铁塔的检修护理,还是要靠人工深一脚浅一脚地进行。再后来,那个组长早已经提拔到外地挂职了,老秦还在山里行走。老秦有气,所以,鸟害季节,他下手特别狠也就可以理解了。老秦有个机灵的儿子,写过一篇《我的爸爸》的作文,说,我爸爸最大的愿望就是驾驶直升机去巡线,为大家送来光明。但是,这个作文被老师表扬不久,儿子就在夏天溺水而亡了。老秦还有两个女儿,她们都不喜欢写作文。老秦说像她们妈妈,又贪吃又丑,没有出息。
二十多年过去了,现在,真的开始有直升机巡线了,据说一架飞机两小时,等于六十个普通巡线工的两天工作量。不过,老秦已经彻底没有斗志了。有一次,宗杉把一窝鸟用外衣兜着,一路提回去,他也没有讥讽。那是一只被气枪打了翅膀的灰鹭妈妈,守护着它刚出生却无力喂食的鸟宝宝,它们都奄奄一息地在窝里。而过去,老秦是很烦这些婆婆妈妈的事的。这些鸟最终还是死在了宗杉家里。老秦这才淡淡地嘲笑了他。
在巡线的时候,他们需要望远镜。每人都配有一个性能不错的望远镜。老秦不喜欢用它来查看线路上妨害安全的鸟窝、树枝、塑料袋什么的,他喜欢在家里看别人的家。但是,老秦只有看到特别有趣的东西,才会跟宗杉说上两句,有一次,他说看到对面一户人家真正的“床头打架床尾和”的精彩故事,具体怎么精彩法,他没有再说。
宗杉也望到一个有趣的故事。有一个秋天的公休日,宗杉望到一户人家的客厅。盘腿坐在地上的男主人,在点地上的生日蛋糕上的蜡烛,和他围坐在蛋糕旁边的是三只狗,一只花猫。其中一只狗和猫差不多大,第一眼宗杉还以为是两只猫。
宗杉看到那个人合掌祈祷、念念有词的样子,看来是他自己过生日。再下来就是分蛋糕。每只狗还有猫前面,以及他自己面前,都有一个纸碟子。男人把蛋糕切了在每只盘子里放了一小块。两只大狗站了起来,离去,小狗和猫嗅了嗅碟子,望远镜里,看不清它们两个有没有品尝,后来小猫也走开了,只剩下一只小狗坐着。男人自己吃了几口。然后是大声招呼的样子,宗杉以为会有人过来吃蛋糕,但是,没有。不管是人还是狗,都没有再过来。男人寂寞地把蛋糕奶油点在自己鼻子上一大坨,又迅速点在唯一坐着陪他的小狗鼻子上。小狗跳起来,男人也跳起来,奔跑追逐,大狗小狗顿时沸腾叫闹起来,宗杉这边都隐约有声,而小猫则在飞速窜来窜去,男人呵呵大笑。宗杉也笑起来。
第二天宗杉告诉老秦,老秦说,脑子有病啊!再没人给他过生日,也没必要拉猫狗过啦!神经病。
想到那个欢乐的场景,宗杉嘿嘿直笑。老秦说,小子,你他妈也是二百五!
后来,宗杉在山岭中告诉老秦,那个屋子里还是有其他人的,只是不常看见。有时,能看见晾晒的女人内衣。有时还有很多个男女在客厅里,偶尔还有老人出现。不过,看上去,男人和猫狗,是最容易出现的。
六
宗杉申请打麻药,但女牙医不鼓励宗杉打。她说,没有感觉神经,会使人不知深浅。在操作上没有呼应,这样不太好,甚至危险。宗杉苦苦哀求。女牙医就往他牙龈上恨铁不成钢地戳了一针。很快,宗杉就感到自己口腔发凉发苦。舌头有点木。女牙医随后就叮当操作起来,宗杉还是感到抽神经的痛,挣扎着摇手示意。女牙医似乎很高兴他还有感觉配合,得了大便宜一样地大干快上地说,好了好了,一下就好了!
牙根管要一根根地抽。每颗牙齿四根牙根管,像方鼎一样吧。每根牙根管里的神经,在宗杉现在感受起来,都是参天大树。宗杉被女牙医抽得阵阵哆嗦,不由短促呻吟。这时,好像在十多张诊治床之外,一个大约刚会讲话的孩子的哭叫声传来了,那个声音像从水里冒出来,晶莹剔透,放开我呀,放开!回家!回家!接着是更加响亮有力也更加晶莹剔透的请求,不打针!不打针!回家呀!
宗杉猜不出孩子在接受什么治疗,他在孩子的哭叫请求中,老是想到和他对望的黑领椋鸟。他趁女牙医换针的工夫,直起脑袋搜看一眼,就看见一堆人中,面对他的护士在温煦地笑。宗杉也觉得有点好笑,只有孩子可以这样肆无忌惮地提出反对意见。成年人不行,要么忍,要么选择麻痹神经。宗杉后来觉得黑领椋鸟空远清亮的叫声有镇定作用。
唧唧,啾啾啾啾,唧唧,啾啾啾啾……
女牙医其实挺好,她大度自然地默许宗杉的脑袋抵在她美丽的工作胸口。宗杉在剧痛中,也能不时感受出她的弹性和温暖。有一两下,他甚至感到他的脑袋触动了她的乳头。这使他有点震撼,但神经剧烈扯扭痛,并没有因此淡薄。女牙医认为宗杉的神经太过娇气,直到最后,被允许漱口时,宗杉抱怨说舌面麻木,一嘴发苦。她才恍然大悟:我说推针怎么没有阻力,原来麻药都推到你嘴里了。你怎么不早说呢?宗杉说,你绞着我的神经,堵着我的嘴,我怎么说呢。
女牙医在透明面罩里面微笑。宗杉觉得即使是阴谋,现在看来也是有点美丽的。
宗杉说,你喜欢鸟吗?
女牙医没有说话。表情回归职业化的淡漠。她摘下面罩,起身到电脑面前操作什么。她说,先交钱,然后下去拍个牙片。
在桃花谷,满山遍野的桃花已经剩下花朵的胡须,一大批小小果实正在诡秘地生长。满地的桃花瓣已经烂去成泥,或者随风远逝。地面不再绚烂,天空也不绚丽。桃花林中间和靠近茶山的尾端有两座高压铁塔,这花海之间的铁塔,一般是喜鹊的最爱。喜鹊是爱美的鸟,它在空中展开的尾巴,一路翻飞着桃花的妖魂之舞。
那一年的这个季节,宗杉和老秦在桃花谷中央的高压电塔上发现一个鸟窝,里面竟然有猫头鹰五只幼崽和两只喜鹊,共七只小鸟。当时,老秦抖开随身的行刑处置兜,就要往里面塞鸟封闭。宗杉死死拦住。
老秦说,还想养啊,你养死了几只啦!
宗杉打电话给他动物园的同学。对方说要。
没想到,动物园因为猫头鹰不易人工饲养,只接收了稍大的两只小喜鹊。宗杉通过动物园的同学又找到农林水利局。农林水利局林业站的人,立刻派出专车,把五只小猫头鹰寄养在一个农庄式的绅士休闲俱乐部,俱乐部表示待小鹰能够自立生活后再放飞大自然。不料半年后,俱乐部负责人报丧说,由于附近有许多居民偏头疼,或是有人偏头疼四处找买猫头鹰,结果,五只猫头鹰相继被人偷偷盗猎了。
这之后,老秦经常叫宗杉老二,意为二百五的简称。
七
在宗衫最后一条牙神经被杀死后,单位的和鸟工作又上了一个新台阶。新一轮的和鸟运动正在展开。听说多家报纸都登了,长篇报道了他们与鸟和谐相处的追求过程。老秦说,里面没有点名地表扬了宗杉多次救鸟、护鸟事迹,歌颂了巡线工的整体素质。老秦看报说事一贯很闷不精彩,宗杉又基本不看报,回家只上网,因此,他也不知道这事到底走到哪一步了。对于他来说,每天还是和过去一样。那一天,在铁塔上,他顺便把口袋里的牙片亮给那只大花脚黑领椋鸟参观,黑领椋鸟认真看了那个黑乎乎的小底片,但不以为然。
你不认为这里面有过一棵树吗?宗杉说。
宗杉把底片对准亮光,看,这真的不是你的老家形状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