蔡东晃着眼神朝树上打了一枪,惊起几只白鹭。正要打第二枪,小梅一把拉住了他的胳膊。蔡东说:“干吗?”小梅没有话说,只好编了一个谎言:“我看到一样东西。”蔡东紧追着问:“什么东西?”“一只鸟。”小梅继续朝下面编着谎话,并煞有介事地用电筒在树上照来照去。“什么鸟?”蔡东好像找到了小梅的错误,他嗅觉灵敏,又是果断干脆。他心里“哼”了一声,想,耍弄我,没那么容易。你昏了头了,现在也敢和我耍手腕,想当初,我杀掉你妈你都不敢哼一声的。小梅的手电筒着急地晃来晃去,嘴里说:“你看你看。”忽然晃到了一样东西,把蔡东惊呆了。这是一只他从来没见过的鸟,比鸽子小一些,比麻雀要大一些。水蓝色的身体,上面有着一道一道白色的波浪纹。头上顶着一只圆圆的鸽子蛋大小的红冠。小梅惊喜得不行,今天就像有神在保佑着她,心想事成。
这只鸟在电光下站起来,在大伙儿面前偏着身体,向后伸开一条腿,再打开一面翅膀,无所谓地伸了一个懒腰。翅膀上的波浪纹活了一样地晃动一下。这个跳舞似的姿势把大家惹笑了,但是谁也不认识这只鸟。
“老泥鳅”就在这时候站出来了。他说这只鸟,只有他老泥鳅才认识的,没有第二个人能识得这种鸟。因为他爷爷活着的时候告诉过他。这种鸟叫“骨水鸟”,绝迹起码一千年了。传说谁第一个见到它,谁就能得到他想要的权势。“老泥鳅”看着小梅,在他认为,小梅穿着白衬衫和军裤,这种装束,要么是高干子女,要么是部队里的。给她戴上一顶高帽子,她少不得会喜欢。“是这位女同志先看到的。”他说,“你要做大官了。”
小梅不想做官,但她还是高兴,清脆地笑了一声。蔡东从小梅手里抢过手电筒,不客气地在“老泥鳅”的脸上晃了两下。“老泥鳅”在电筒光里无所畏惧地说:“男人先看到的不算数,没用。女人先看到才会灵验。武则天看到过,慈禧太后也看到过。”
他没有说完,蔡东就把手电筒扔到了他的头上。并不疼,但是他终于有点害怕了。于是拔腿就跑。
这个小插曲是一个笑话,谁都看出这是一个笑话,除了蔡东。蔡东也许喝多了,也许“老泥鳅”的话里有什么东西正好打在了他的心坎上。他看了看小梅,想了想什么,又看了看小梅,脸上出现了厌恶。他说:“我们走。这林子里阴森森的。到湖边去打野鸡去。”
这一行人走出树林。蔡东忽然回过身,用手电筒把小梅从头到脚照了一遍,问:“你为什么老是穿着这破军裤和破衬衫?我给你的钱是不是太少了?”小梅轻声说:“不是,太多了。我用你的太多了,还都还不清。”蔡东就等着这句话,扔下手电筒,恶作剧地一把拉下小梅身上的军用帆布包,底朝天,“哗啦”一下把包里的东西都倒了出来,说:“你想还我?你就是都还了我,你也不是原来的你了。现在大家来看看,小梅同志在这个包里放了些什么东西。这包不是我送她的,是她自己跟我要的。我想知道,她老是背着这个包是什么原因。”
贺苏喷着酒气凑上前,用手电筒照住地上一堆东西。他们看到的是什么。一把瑞士军刀,一把木梳,一支钢笔,一包纸巾,一只小小的钱包,几只避孕套,一本黑色塑面的旧《圣经》。
蔡东说:“我知道了,你背着这个包不是爱我,而是爱基督。”他用指关节敲敲小梅的额头,“你真敢和我叫板?发展你信教的那个女人我已经开除了,你还敢用基督和我对抗?”
小梅机灵地朝后一跳,说:“你这种样子,连基督都不敢惹你呢。”她的话,她的动作,让吕小雷笑了出来。吕小雷率先一笑,大家也就顺水推舟地笑了起来。蔡东说:“他妈的,他妈的。都是狗娘养的。小梅同志,我待会儿和你算账。”他指着一块伸到湖里的高地说:“咱们兵分三路,到那块高地集合。我和老金一路,贺苏和花朝阳一路,小梅和吕小雷一路。大家走。”
吕小雷知道蔡东这种安排心怀不善,但他不敢抗议。再说他存着私心,他十分想与小梅独处,好好说上几句话。所以他就打着哈哈,说太好了太好了,殷勤地给小梅捡拾地上的东西。看到他们都走远了,还温柔地把黄布包套在小梅的身上。“这下好了,你跟着我,好好喘一口气。”他说。
小梅在前面走着,不说话。吕小雷忍不住想搭话:“你和以前不太一样了。”小梅还是不说话。“你以前那个样子很好啊,蔡东很喜欢。”吕小雷又说。小梅还是不说话。吕小雷接上一句:“我们也喜欢。前卫,高贵,有品位。”
小梅说话了。她说:“有一次,我走到我住的巷子里,刚进门,我听到身后有人说,婊子回家了。那天我心里不开心,赴蔡东的约会迟到了一会儿,他对我说,小婊子,敢迟到?蔡东喜欢骂人,这我是知道的。但是这天我特别不开心,后来就一直不开心。”
小梅又不说话了。
吕小雷问她:“那后来呢?”
小梅说:“后来我就成了现在这个样子。”
吕小雷继续问她:“那你现在开心吗?”
小梅换了一个话题说:“其实每个人都在寻找开心是不是?”
吕小雷说:“你和蔡东不是一条心了。我们都看得出来。”
小梅说:“我真的想报答蔡东,但报答不了。我父母住着他给的房子,我弟弟和弟媳妇也住着他给的房子,我的叔叔,我的姨妈都是他安排的工作。他给了我太多的东西,都是我曾经需要的,恩情似海。”
吕小雷恍然大悟。小梅想离开蔡东了,“猎枪口下的小梅”?到底谁真正拿着枪呢?盘点生活中的琐碎正是感情走到尽头的标志。
小梅和吕小雷,走着走着,脚步越来越慢,竟是散步的样子了。
吕小雷问:“你就不用说这些漂亮话了。这么说吧,我认为你是找到别的男人了。小梅,你信任我的话,告诉我,也许我能给你出出主意。”他看到小梅很犹豫,就转过身,张开手臂说,“来,接受我一个真诚的拥抱。”
小梅迎面接受了吕小雷的拥抱。她感觉到了吕小雷的心跳和胸口的温暖,就说:“心跳代表着爱,我感到爱了。我信任你。那我告诉你,我是找到我要的男人了。”
吕小雷心跳加快了,紧张地问:“他是干什么的?比蔡东还有市场吧?”
小梅的口气里充满了欣喜:“他是我小时候的邻居。我去年在教堂里碰到他的,他在那里替传道士和牧师们修电脑。后来我们就一起去祷告,唱颂歌。他是一个修理电脑的,聪明能干,还很帅气。他小时候就很帅气的。最主要的问题是,我和他在一起,感觉到我自己就像一位女王。我对他发号施令,我说什么他都听的。我真的很爱他。”
吕小雷沉吟半晌,说:“原来是这样。青梅竹马啊!”他离开小梅几步,掏出手机打给他的情妇小雨。“有句重要的话想问你。”他疑惑地说,“你看上我什么?”小雨在那头不耐烦地说:“钱和权。你又不是不知道。”吕小雷说:“这个我知道。你再想想,除了这个,还有没有更深层的东西?”小雨“咯咯”地笑:“灵魂。看上你的灵魂了。可你有灵魂吗?”吕小雷说:“你什么时候才会学会对我尊重一些?”小雨说:“你是个让人尊重的人吗?算了,不说了。我要洗澡睡了。明天到我这里来吧,两天没见了,我想你了!”吕小雷只好挂了手机。他把自己与小雨的关系想了一下,发现里面有一些让他感到不安的东西,类似蔡东和小梅的关系。他快快不快地回到路上。小梅说:“我们要快一些了,他们应该到了。”吕小雷说:“我知道。有一句话我要对你说,你离开了蔡东,没有好日子过。第一,蔡东有钱有势,你跟着他就有可靠的将来。第二,你是蔡东最喜欢的女人。你那个修理电脑的,你现在喜欢他,可是将来有一天你不再喜欢他呢?”小梅说:“当初跟了蔡东,就是为了将来。你们也看到了,蔡东对我就像一个暴君。”吕小雷把手放到小梅的肩上,“蔡东对我们也其实我们大家都和你一样的处境,但是总得要过日子。”他忽然感到自己的手指头在微微发抖,马上把手放下了。“也许你想结婚。”他说。小梅说:“不是。我是一个没啥道德的女人,只要有爱,就甘心当别人的情妇。到老了,一个人独身也不在乎的。”
他们是最后到的。蔡东在小高地上忙着找野鸡,其他人都围着他,替他服务。贺苏和花朝阳拿着手电筒负责用光罩住野鸡,老金负责把猎物拿回岸上。
蔡东看到小梅和吕小雷,放下枪说道:“你们到哪里去了?我把你们放在一起就是想看看你们会不会迟到。”吕小雷说:“蔡东,我可没碰她。一个手指头也没碰。”蔡东瞟一眼小梅,生硬地说:“我的女人,谁敢碰?”抬起枪朝光圈里的一只野鸡放了一枪,很盲目的,却把那只想飞走的野鸡打了一个正着。野鸡远远地掉在水里了。
蔡东对吕小雷大声说道:“小梅的游泳技术是一流的,她当过游泳馆的救生员呢。我第一次看到她的时候,她穿着小小的游泳衣,在北门大桥上朝下一跳,好半天才从河中间冒上来。我就邀请她上了我的吉普车。”蔡东说,“她真听我的话,叫她上来就上来。回到我的家,我叫她脱下游泳衣,她就当着我的面脱下了。身材没得说。小梅,现在,我叫你到湖里捡起那只野鸡。”
吕小雷不说话。倒是花朝阳小心地问了蔡东一句:“天已经凉了,夜里下水不妥吧?”
蔡东还没来得及回答,小梅说:“行。没啥不妥当的。”她也不脱衣服,只甩掉了鞋子,就下去了。下弦月就在这时候升了起来,风把水里面的月光吹来吹去,吹得一湖细碎的银光。因为像鱼鳞,所以整个蓝湖就像一条大鱼。空而深的夜里,大鱼驮着小梅朝月亮里去。小梅回到岸上的时候,身上好像还沾着破碎的星星点点的月光。
她刚站稳,蔡东一下就把她翻倒在地上,拉起她一条腿,把裤子捋到大腿上,手电筒照着说:“大家来欣赏欣赏我的女人。”所有的人听了他的话,吓得一下子退后回避了。接下来,因为蔡东的声音越来越不雅,大家关了手电筒,朝后退得远远的。花朝阳小声说:“老蔡的兴致真高!”贺苏对蔡东的女人从不感兴趣,也从不作出任何评价。此时情形诡异,他也忍不住发表意见:“小梅怎么也这样?”
是啊,小梅怎么也这样?吕小雷想,是不是像她所说的,要报答蔡东?但心里这么想,嘴上说的却是一句狠话:“她就是能这样!一个街坊里的小泼皮,小混混。真不知蔡东看上她什么!”贺苏知道自己失言,马上回应:“是啊是啊。她不引逗蔡东,蔡东不会这样的。”
吕小雷想,哈哈,纯真的年代,少年的理想,狗屁!
他们坐在地上。月亮轻飘飘地在天空升高,越来越亮。蔡东和小梅走过来的时候,能清清楚楚地看到他俩的表情。他们的表情就是没有表情。
男人们都站起来,蔡东给每人分了一支雪茄,于是他们又坐下去抽烟,安静地抽烟。天上只有星和月亮,地上好像只有树的影子,人不存在,只有雪茄烟的香味。
过了许久,蔡东打了一个哈欠说:“走吧。我们回别墅睡觉去。啊,天气真好啊!小梅,你说呢?”
小梅说:“是的。天气真好。每天都很好。”
蔡东说:“刚才的事,你是不是觉得难为情?”
小梅说:“你高兴,我就高兴。”
男人们懒洋洋地站起来。蔡东还在问小梅:“我想知道,《圣经》教会了你什么?难道就是对我一味奉承?”
小梅说:“你真的想知道?”声音很轻,但是十分坚硬。她站起来,一把扯掉了潮湿的衬衫,在众人还没有反应过来的时候,又脱下了裤子。“蔡东,”她说,“你看好了,我的体面都是你给的,今天都还给你。”她毫不犹豫地飞快脱掉胸衣和三角裤,奔跑着,箭一样插进了湖水里,在众人的惊叫声里奋力向湖对岸游去。
蔡东的脸上浮起笑容。“他妈的,”他骂道,“这娼妇终于按不住了,还是原来那个特性,就像我刚碰到她的时候那样,一个泼妇。我还真是喜欢她这种样子。本来我已经想扔了她,但是她想离开我,没那么容易。”
吕小雷说:“蔡东,你们每次都这样,一会儿闹,一会儿好。但是这次你真的需要另找一个了。她刚才对我说漏了嘴,所以我知道她有了别的男人。”
这句话是讨好还是凌厉的出击?
这天夜里,健壮的小梅,在下弦月清亮的光芒里游到了湖对岸,花了两个小时。她从容镇定地走到了花码头镇的大道观,敲了门,借走了大道观看门人老邻的一件长外套。接近黎明时,她回到了家里。到家后,她做的第一件事就是给她的电脑修理员打了一个电话,说:“成了。我自由了!”
原载《作家》2009年第10期
点评
《蔡东的狩猎》描写的是人如何掌握自身命运的故事。小说描写的小梅是高干子弟蔡东的情妇,作为蔡东的猎物,小梅的命运掌握在蔡东手里,蔡东给了她金钱、住房、亲戚的工作,但小美却只能对蔡东言听计从,失去了自我,毫无自由很尊严。小说着重描写的就是小梅觉醒之后为寻求自我,决定摆脱蔡东所产生的矛盾、冲突。找到自己想要的爱情,小梅在受到蔡东语言和肉体侮辱和折磨后,脱光衣服游到湖对岸,离开了蔡东,获得了自由。《蔡东的狩猎》描写的是情妇这样一种被认为是寄生的群体,但她们也是被侮辱、被损害的,命运往往是悲剧性的,她们同样有着对自由和尊严的向往。小说就是从这个意义上重新塑造了小梅这一特定形象,描写了她逐步觉醒的过程,传达了对人的关怀。更重要的是,对尊严和自由的宣扬,使得小说获得了庞大的精神力量。小说着力塑造人与人之间的对立和冲突,在冲突中突出人物的个性,主题的沉重也使得小说获得了十足的力量。
(王秀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