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下午,打开电视,我看到了一个孤独舞蹈的男人。他站在镜子前,怔怔地望着自己,眼神里充满了爱恋和迷醉。那是对沉浸在舞蹈世界中的自己的爱恋和迷醉。这爱恋中蕴蓄着复杂的痛苦,这种迷醉中也折射出难言的艰辛。然而痛苦中又溢满了不悔的深情,艰辛里也蓄满了执著的坚定——那真是让人难忘的一双眼睛,一个人,一个灵魂。
后来我知道他叫黄豆豆。那一天,我欣赏了他的3个舞蹈《残春》、《鼓舞》和《一个扭秧歌的人》。
说是欣赏,其实应当说是读。因为他的舞蹈仅用眼睛去观看是远远不够的,你必须得用心灵去理解,用思想去触摸,用你的最真最纯最净的意识去和他的舞蹈接吻。那天下午,我把自己完完全全地沉静了下来,沉到对他的举手投足一颦一笑中。
在舞蹈的间隙,经常会有这样一些镜头:黄豆豆穿过舞台后那些复杂的灯光设备和如网的电缆,穿过长长的狭窄的走廊,穿过宽大的令人窒息的边幕,穿过空荡荡的练功房……然后镜头定格在一桶清澈的水上。这些画面用无声的语言告诉人们:一朵花的绽放要经历多少风霜,也许只有花蕊才能明了。然而无论它经历多少风霜,它都必须付出泪水、汗水和血水——这些都源于它心灵的泉水。花朵用泉水滋润着自己,也映照着尘世。在这鲜灵而纯净的泉水中,他为自己真实地生活着。
多么简单,又多么珍贵。
然而在这个世界上,心灵如泉的人是越来越少了。我越来越感到连自己也不能像自己所期望的那样:心若止水。我总是被风诱惑,被各种各样的桥、岸和船帆诱惑。我总是觉得它们可以比水走得更远,却不明白,水其实是走得最远的物质。
有时候走在街上,我常常觉得十分迷茫。充斥在周围的那些词语在我的脑海里往往十分陌生:股票、黄金、各式商战、体育赛事、公关、效益、指数、关系网、房子、职称……追根究底,能把这些词语掀起滚滚热浪的只有一个字:钱。
我曾经谴责一位电视工作者过于残忍,因为他让那位在山洪中失去双亲又身患绝症的小女孩在屏幕上一遍遍地哭诉自己的遭遇,他说这种哭诉只是为了获取观众的捐赠和同情。而捐赠和同情对这个小女孩来说已没有任何本质意义上的拯救。他让小女孩揭开伤疤一次次残酷地表演,究其实只是为了新闻效应本身。听到我的谴责,这位电视工作者淡淡一笑,给我讲述了台湾名艺人白冰冰的女儿白晓燕被绑架后,由于新闻界的疯狂参与从而导致那位17岁的女孩惨死匪手的事,最后他说:“新闻业的恶性竞争与职业道德的丧失和白晓燕的死一样,都是这个社会的悲剧。现在我把生存放在第一位,道德放在第二位,已经很不错了。”
“生存?难道不搞这种报道你就不能生存了吗?”我问。
“当然能够活下去,不过我要活得比别人好,就要参与竞争,那是另外一种意义上的生存。”他振振有词。我忽然觉得无话可说。是的,在这个大背景下,他有什么错?如果错,他的错又算得了什么?在这个积极介入竞争也积极实践竞争的社会中,我们已经习惯了竞争房子、竞争财产、竞争名次、竞争地位、竞争业绩……除了人生和良心,我们竞争一切。可是我们究竟为什么要去竞争这一切?
也许有人会说:竞争可以加强人们工作或学习的动机,可以激发人们的热情和潜能,也可以提供检验自身的力量和能力的机会,更可以使人们在竞争中产生成就感和满足感……但是如果我们的生活只信奉竞争,这种竞争就会充满了盲目性、攀比性和功利性——最后就会综合转化为恶性的竞争。我们的生活就只能面对着拼斗、冷漠甚至杀戮。“我们必须承受一种可怕的压力,我们必须为这种生活付出可怕的代价。当你不得不从自身之外去不断追寻以确定自己的价值和地位时,你的生命便不再掌握在你自己手中。”一位心理学家如此清晰地告诉我们这些步履匆匆的竞争者。“身心健全的人的生活目标并不在于去超越别人,而是要在内心去寻找。”
内心。我们的内心。我们内心的泉水。像黑夜里的灯光一样明洁,像暗洞里的珍珠一样晶莹,可是还有谁在关注我们的内心?像那位镜前的舞蹈者一样?我们保养皮肤却忽略精神的滋润,妙手化妆却忽略大脑的形态,加薪提职却忽略灵魂的飞升,购车买房却不留思想的空间——我们重视一切物质,惟独忽略和荒芜着我们的内心。
我们的内心,究竟是什么?
电视里的黄豆豆依然在舞蹈,他决不仅仅是在舞台上舞蹈。也许他最美最真的舞蹈只在幕后隐藏,就像他的泉水只在内心涌动。他说:有人劝他再找个更实惠的职业。他回答道:太晚了。职业只是职业,舞蹈已经成为我的生命了。一个人,能放弃他的生命吗?
是的,太晚了。对于一个从内心出发的人来讲,任何诱惑都太晚了。他已经变成了那个扭秧歌的人,甩着条长长的红绸子,红绸子上的路在风中飘摇不定,在他的内心却坚硬如铁。
那么我呢?我也是或者说必将是一个扭秧歌的人。也许我的体态笨拙,也许我的舞姿拙劣,但这并不能妨碍我用心舞蹈。
我和黄豆豆站在两个舞台上。我们是两个人。可是我总觉得我们没有什么区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