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还注意到她向高处盘起头发。有一天,他去敲她的房门,她穿着一件无领套衫,床头的灯光洒落在她身后一步之处。之后,她的外套和内衣一起落在床前地面上。她端起水杯,给自己喂下一颗粉红色的药丸,“这能美容。”她很不屑地说。
一个像乙醚一样活跃又制造着懒洋洋的女人。罗派昂暗自叹息着想,他在自己的幻想中逐渐被夜晚浮起,出现在另一个范围。
36
这条街上的人一向忙于生意,更多的人只是经过这里,奔向上班挣钱的地方或自己的家。没有人注意这天晚上(天已黑,但不算晚,9点钟的样子),诗人马荣用一辆旧自行车驮着一个沉重的大麻袋走上街头。
他并不慌忙地推着车子走,一连走过了好几条街。麻袋看去像一团黑影,自行车和推车的人倒不时在路灯下晃闪出明确的轮廓。
后来推车的人像不耐烦了,他加快步子走入一条繁华大街,直接朝着街边的一个公共汽车站走去。他在车站停住了,看着没人,就把麻袋甩下去,然后骑上车子飞快地离开。
这天夜晚后来的两个小时,马荣是在一个电影院里度过的。他观看了一场美国大片,一个连续杀人者和警察纠缠的故事。杀人者竟根据一本侦探小说的情节作案,又引导警察找到那本小说,使警察疲于奔命,只有最后一次警察才赶在了罪犯前面。
总是最后一次。马荣想,任何事情,所有的人。但他不喜欢影片对杀人者的安排,游戏与主动性都太强烈,早早惊动警察出来搜捕,浪费了纳税人很多钱。但是我又做了什么,走出电影院时,他的记忆刹那间一片空白。
翌日马荣的第一个梦是在凌晨做的。他梦见一张报纸的头版,那上面登着在公共汽车站发现一男性尸体的报道。那个麻袋的形状很模糊。紧接着一群警察在逼近他的住房,他们已经确定他是杀手。于是他想,现在他们终于知道我做了什么了。
我要发疯似的逃跑,他这样作出决定。他在梦里清楚地知道被抓住的结果就是被枪决,我必须逃,他想。他仓促地逃亡着,穿越过无数连绵的房屋间的通道,之后便到了一条陌生的街上。顺着街道跑,转眼又到达郊外,在一片田野上他的身形完全暴露在追捕者的视线中。这一点他意识到了,他很恐慌,转身望见几个警察就跟在身后,其中有熟悉的面孔,是少年时的友人,他记起那个名字,竟是一个早已疾病死去的中学同学。另外几个也都变成曾经熟悉的人,他们似乎比陌生人更愿意置他于死地,他清楚地对此作出了判断。
马荣的第二个梦延续着第一个梦。他眼看自己就要被捉住,猛然意识到“我是可以飞的”,他向空中用力着,真的升腾起来。他是像沉重的鹫那样的鸟,很费力地按照自身的意愿飘浮上天空。他升得比眼前的一座山更高时,就向山峰的那边滑翔过去,他认为山峰会隔开那些追捕者。他降落得很快,甚至感到了身体与空气摩擦的灼热,他无法缓慢下来,就在接近地面的时候,他绝望地看见那些人就在那里等候着。不知道他们怎样先到达那里的。
(这样的梦我也熟悉。在我的梦里,经常是我的一个现在在当检察官的中学同学此时从人群里走出,对我说:“你逃不掉的。你做的事我们早知道。”)
就是说,这之前他们没有理他,不过一直在等待时机成熟而已。梦中的马荣顿时十分的灰心与沮丧,他即刻惊醒过来,却毫无庆幸之感。
(这一点和我不一样。这么说,我所庆幸的竟是这一种区别。)
他觉得自己已经醒了,能够望到窗户透入的淡白光亮,天快亮了,他想。这时他隐约看到有几个人的影子走进屋内,他们在他的周围坐下来。那儿有许多椅子的影子,人的影子就坐在椅子上。他们一声不出地坐在那里,他明白了,他们是来到这里守灵。我是一个死人了,他猛地悟到这一点,可这不合逻辑。结果他否定了他的最后一个梦。
37
经常,在一个夜里,我也会有我的第三个梦。如果黎明时我爬起身喝过几口凉开水,又躺下睡去。在睡着前,我在想其实判刑、枪决(导致的死亡)都不可怕,这两种方法都不过是强行把人送入孤寂中而已。
我已经熟知这种孤寂了,我会想,我可以好几天不跟人说话。总之,除非一个人活得毫无疲倦之感,那才是另一回事。
还有一种情况,如果一个人热衷于演戏给他人看,那也是另一回事。
想到这里,我的意念就逐渐散乱了,眼前出现一个律师模样的人说:“一切都是真的,更没有什么是真的。”
这对于一个被告足够了,我在梦里想。我此时就是一个被告,在一个法庭接受审判,法庭很宽敞,太阳光从窗幕敞开的窗户洒进,明亮晃眼。所有的桌椅和人都是浅褐色的,像有意拍就的电视剧的色彩。我挺直身子站在被告席上。我听到有人说:“我们都得学会为自己辩护。”
(人们已经习惯这样,一个人做了十恶不赦的事,人们费尽心机抓住他,期望着尽快给予惩罚,就在这时候,人们忽然想听听这个人的想法了。他们渴望听他毫无用处的可笑的自我辩护,看他求生的绝望表演。或许他们还期待安全地温习那些罪行的细节,以善良的、道德与刑律履行者的角色来体会,不是别有意趣吗。)
我确信着自己能为自己辩护。我开始在预备着滔滔不绝的发言,所有这些涌到嘴边的言词都能说明我无罪。
我现在不是一个局面外的人了,人们都注意着我,看我能说什么。我在被告席后面昂着头,张嘴准备说——这时我忘掉了所有的词。
但我没有醒过来,我发现自己那时一个人在街上走着,就是傍近我家那条街的大街。我看到人行道上有两个人站在那里呆看着马路边,他们的面前是一只常见的白色哈巴狗,那条狗上身奇怪地竖在那里,嘴巴大张着喘息,很疲惫的样子。我走近了看,原来它的下身刚才被一辆疾驶的汽车压过,整个压扁了,粘在马路上动不了。明白了这一点,我不禁呵呵地笑出声。
顿时街道和那只垂死的狗都消失去,我在沉入一种无际的黑暗……头顶上传来有节奏的声响,我清晰地听见了。我似乎停在黑暗不太深的地方。根据我的判断,棺材已上了盖,熟练的木匠正在准确地敲那些特长的钉子。
38
3月27日或3月24日。之所以出现一个不确定的日期,是因为有一个人,即罗派昂对日子的领会与别人具有差距。事情仍然从早晨开始。大约六点半的样子,罗派昂床头的电话铃响了。他看了看手表,就不再有戒意地拿起话筒。他听到一个女人的声音:“喂!”他没听出这个声音的具体含意,心想哪个女人会在如此大早上给自己打电话呢,对了,可能是那位女权学者要表示一下告别之意。他就对着话筒说:“是海欧么?”
“谁是海欧?你是罗派昂吧,你连我都听不出了吗?”
那边的声音顿时清晰有力起来,他这才悟过,原来是家中那位女士。他在到达U大学的当晚曾告知了她这个电话,24日早晨她给他打过电话,后来就没有再打。这下子肯定出现误会了,真要命,他想。他听到话筒里在说:“你怎么了?没事吧。”
“没事。我今天就回来。”他连忙说。
“怎么就要回来,今天不是刚开始会议吗?”那边的声音分明含着惊讶。
“今天刚开始?不对吧,我都已经开了三天会。会议昨天就结束啦。”罗派昂的声调不知不觉加强着,他不知为何自己竟要对此说明,他在想对方是不是病了,或有意玩笑。“哈哈,你在开玩笑吧。”他加了一句。
“你才开玩笑。我看你全糊涂了,今天24号,你的生日。你昨天刚走的。”他听出她的口气有点生气了。他说:
“好吧,可能是我错了。现在我挂电话了,再见。”
他放下电话,重新躺下,可还真觉出有那么点不对劲。难道时间真的倒回过来了,或者这些天所经历的一切都还没有发生?他不由疑惑起来。因为这时他真的有了24日那天早上的感觉,他想到上午得去U大学的学术厅,这次研讨会的开幕式在那里进行。这是怎么回事?他想克制住这个念头,可就是不由自主地要这么觉到。
或许是这几天被重新复制,可他的记忆还保持着。这倒是个挺妙的想法,他微笑起来,猛然一跃起床。他得出去看个究竟。就在这同一刻,电话铃又响了。他抓过话筒,有意哑着嗓子说:“喂,是谁?”
一个端庄的男人声音,一种沉稳坚定的声调:“你是罗派昂?”
“……”罗派昂没有回答。
“现在你该起床了,去用早餐,八点钟准时开会。一定要去。这是会议规定,不能违反。”那个声音说,用不容商讨的语气。
他妈的,事情看来还真的是这样。罗派昂轻轻地放下话筒,似乎怕惊动了什么。
事实上只是他自己有一些紧张。他在床边坐了足有三分钟没有动,才感觉到自己已经在习惯。现在要紧的是要考虑好,如何带着记忆去度过情景完全相同的三天。但是,且慢,并不完全相同。罗派昂忽地高兴起来,他发现了这个时间复制中的一个错误,那就是这个电话,它应该在25日出现,而不是24日。这个发现使他有些幸灾乐祸的快感。
他想,我到底发现了它的破绽,我就不怕它了。
39
柏拉图《理想国》第十卷:
很显然。从事模仿的诗人本质上不是模仿心灵的这个善的部分的,他的技巧也不是为了让这个部分高兴的,如果他要赢得广大观众好评的话。他本质上是和暴躁的多变的性格联系的,因为这容易模仿。
到此,我们已经可以把诗人捉住,把他和画家放在并排了。这是很公正的。困为像画家一样,诗人的创作是真实性很低的;困为像画家一样,他的创作是和心灵的低贱部分打交道的。因此我们完全有理由拒绝让诗人进入治理良好的城邦。
但是,我们还没有控告诗歌的最大罪状呢。它甚至有一种能腐蚀最优秀人物(很少例外)的力量呢。这是很可怕的。
请听我说。当我们听荷马或某一悲剧诗人模仿某一英雄受苦,长时间地悲叹或吟唱,捶打自己的胸膛,你知道,这时即使是我们中的最优秀人物也会喜欢它,同情地热切地听着,听入了迷的。
以上出现在马荣的笔记本中。有意味的是他随后还摘录了有关“哲学王”的几段论述,他是否以为柏拉图试图从另一个方向将诗人重新引入那个“城邦”,这足以证明他意念的混乱与虚妄。
40
马荣又开始写作。他没有外出,也不打开电视看。他心想那尸体肯定已经被发现,不知道媒体和这个城市都喧闹成什么样了,但他不想去知晓。
差不多一个星期中,他埋头于书桌前,写着一首长诗。他试图表达出这一大段时间里蓄积的巨大的疑惑,企望对自己受到的那种诱惑与接受黑暗的支配所做的恶行推根溯源。(这可怕的兽,是我启发它的内心,还是它的恶魂一开始就支使我。他在草稿里记道。)
这期间,他开始几天还能听到狗的响动,这野兽第二日简直狂叫不已,夜晚时还断续地将牙齿磨出怪诞的声响来。他克制住自己不去看它,心想,就让它饿死好了。其后逐渐沉浸于写作中,就忘掉了狗。
诗作的完成,使马荣重新回到现实中来。他想到了狗,他想它已经死了。加起来快有三个星期,足以饿死一头大象。
他重新想起刚带回城市来的弥尔顿,不免感伤。还是将它好好埋掉吧,他想。
他走到门前,停了一下,院子内十分安静,他什么声音都没有听到,也没有感觉到什么。他的心跳有些加快,他想,这没什么,不过是习惯使然,现在不会再有什么事发生了。
他拉开门插销,把门猛地敞开。他绝没有想到大狼狗弥尔顿正蹲在门外的檐廊上(他未及想到魔鬼不会被饿死),它早准备好了,它呼地扑上来——同时在半空中张开颌部很长的嘴,朝着他的脖颈重重(它以为是)地咬下去。
他感到的是它嘴中喷过来的一股彻骨的寒气,而不是他想象中的烘热腐朽的气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