吃掉小牛后,虎继续在山林里行走。又一天,它到达岛上最高的山白螺峰。这里山高林密,还有溪流飞瀑。接近山顶,有一个完全由灰白色岩石构成的开放形状的洞穴。顶部突出的山岩挡住一部分阳光,洞中弥积着奇妙的凉意,这种凉意一直漫出洞来。岩洞外生长着好几棵野生大樟树,一大片空气中都郁存着熏人欲醉的树木香气。还有许多枫树和野栗树向四处蔓生,一片真正的杂木林。虎不由自主地走入洞中,有些疲倦地在岩石上躺下。
它再不想去捕猎牲畜们。捕食过一头由人喂养的、沉默的牛犊这件事,总让它心中惭愧。它就在这种疲倦与放松的意念中,沉沉地睡去。
虎醒来的时候,它察觉到了岛上的人试图追踪与猎杀它的念头。那种力量在尚远的地方,从白螺峰外围的山岭胁迫过来,但是显得散漫和迟钝。
原来岛屿上的人那日已被惊讶与恐惧覆盖住。在那个村庄中,一位早年曾打过猎(打过野兔子,据说还有狐狸)的老人,根据牛栏边的奇怪脚印推断出是一只老虎拖走了牛犊。老人并不自信,一只如此轻易地撞开木栏咬死小牛的猛兽,使他满怀疑虑。而“虎”这个字却像旋风一样从那个村庄滚动到岛屿中心的镇子,然后又刮到每一个村庄。
那个曾在海峡渡轮上偶然瞥见过虎的男人,当时以为看到一团金色海藻,现在他一心要证明自己看见虎游过海来,岛上的人立刻都相信他。岛上的居民大都轻信,他们很高兴能相信这样一个他们认为非同寻常的事实。
岛上的居民也大都从没有亲眼看见过虎,而每一个人都具有老虎凶猛的常识。每一个人都相信虎会吃掉更多的牲畜,甚至会吃人。镇上和好几个村庄都立刻组织起狩猎队,上山去巡逻。狩猎队的任务是碰到老虎就打死,起码也得把虎赶到远离镇子的山里去。最好把虎赶出岛去,那些自发的组织者说。
有几个小时,岛上的居民们兴奋地在讨论着老虎到底会不会游泳的问题。既然岛上从没有过虎,这只虎只能从大陆上来,它又必须渡海过来,答案是肯定无疑的了。同时还有那个渡轮上的男人发誓作证,人们最后一致同意虎会游泳的结论。
狩猎队的组成成分也很复杂,岛上野兽几乎没有(可能还会有几只野兔子吧,另外就是蛇与鸟类,以及野鼠),猎人也就差不多是零。镇子上各单位抽调了十几个年轻力壮的志愿者。这些小伙子们盲目地跃跃欲试,却不知道自己到底要做什么和会做什么。村庄方面的队伍就只有农民和渔民了。他们考虑得更实际一些。镇上的骨干队,每人都配备了一杆老式步枪,其他几支队伍也各有一两杆枪,更多的队员手执锄头和长杆的渔叉上山巡游。
狩猎队员们可分为两种,一种是为防止老虎再进入村镇伤人和牲畜,抱这种心理的人觉得自己就像古代的勇士,一意释放着久郁的英雄情结。另一种则期望打死老虎,获得一笔财富。虎浑身都值钱,业余的猎人们在盘算着。这些猎虎的队伍于是日夜交替地在山岭上与树林里游动着,接下去的几天里,他们确实常常与老虎交臂而过。
虎感觉到这些捕猎的队伍已缓慢地从四面朝白螺峰行进而来。他们的路线零乱和重复。这些队伍先在靠近村镇的山岭、溪谷和树林里逡巡寻觅,作为狩猎的队伍,他们的行为显示出过分的夸张和粗疏。每到一片树林或可能隐蔽住什么的山谷、岩穴,他们马上就大声喧呼,相互招应。他们在为自己壮胆,可又都不愿承认。虎时远时近地听着这些杂乱的声音。它这几日都没有真正离开过白螺峰,有时它有意地跑到附近一支狩猎队的旁边,试探一下,可那些缺乏经验的队员们一次也没能看见它。它只好大半时间都在岩穴中沉眠度过。它在养精蓄锐,等待要到来的时刻。
虎知道自己此时在岛上已是被拒绝者。从来就是。被人拒绝不完全是坏事,何况它也拒绝过人。它不为此感到难过。往日,在森林里,它曾经愤怒。它及时避开了这种危险的状态。长途、漫无目的的行走跋涉,已让它具备与维持住一只自由的虎应有的沉静姿态。它相信自己的力量。它知道它的智性和身体的力量,都不会像人,会被过多的贪婪欲望所支配。
在那些吵闹的人声停息下时,虎走到山顶上,一阵大海的风携着微微的腥气扑过来。虎张开大嘴欲要吼叫,但它停止了一下,没有发出声音来。它沉默着,闻着海风的辽阔与悠远,这和它血流中的力量有共同的来源。
虎远远看着前面山岭上用两条腿直立奔跑着的人群,那些人的上肢在半身处摇摆着,显得无所着落和虚弱。虎想,这是一些失去真正的奔驰能力的动物。然而,正是这些人已经在威逼着虎的生存。这种威迫的力量来自这些看起来孱弱的人,却不是来自与虎同样威猛有力的狮子,或者更壮实的熊,更凶残和能够利用群体力量的狼,它们也面临与虎同样的境况。虎不感到奇怪,反而感慨中有一点莫名的快慰。虎想到它的祖先给予后代的那个预示,最想象不到的因素导致未来,永远是这样。
这天下午,被岛上居民最寄予厚望的那支镇上的猎虎队,首先逼近了白螺峰。狩猎队带着的几条看家犬可怜巴巴地躁动不安起来,它们纠缠着在原地打转,叫声由响亮转为低沉,再转向哀鸣,眼睛里流露出恐怖和绝望的神情。这些狗的天性流露,使十几个持枪的队员也惶然无措起来。他们在山峰下犹豫不决,完全失去出发时的豪壮气势。后来,趁天色还早,他们相互鼓动了一气,终于朝山峰攀登上去。
在经过几片松树林后,他们接近了那片枫树和栗树的杂木林。树木枝叶繁密,手掌大小的树叶五颜六色地展开着,常常让人眼睛看花。虎有几次在离他们不远的地方疾走而过,他们全没有发现。虎不耐烦起来,它故意走到一片树木较稀疏的地方,从一个狩猎队员的面前不慌不忙地漫步过去。那个队员猛一下看到一只斑斓大虎,吃惊地张大口呆住,他的手就垂在那里,提着步枪。虎转过头朝他看一眼,忽然猛地朝前一蹿,进入了树林的茂密处。当虎的身影隐失后,这个队员才大声地叫嚷起来,他下意识地举起枪,扣动了扳机。突然的枪声刺耳地震动着山林,其他队员慌忙跑过来。清脆的枪声也滑过了山岭上空,像一只飞鸟一样落到镇上去。
天空已昏暗下来,这支装备最精良的猎虎队的年轻队员们,急匆匆集合到一起,连忙离开已在夕阳里耸立的白螺峰。他们一口气地又翻过几座山岭,临近半夜时分回到了镇上。在镇口,他们被焦急等候在那里的人群包围、分割和询问。我无意叙述他们诚实的惊恐和虚张的勇气,反正他们让镇上人们的期望落空了。他们接下来七嘴八舌地谈论着应该在每个夜晚关闭好所有房门,以及招呼好孩子们,不能再让他们晚间到处乱窜着去街上玩耍和捉迷藏。镇长也当即给猎虎队下了新命令,他们的任务不再是巡山,而是在镇子周围巡逻,保护镇子。
当晚子夜后,岛上下了一场暴雨。
中午,男孩一个人乘车从镇子来到岛屿南端的一个渔村,再由那里走到海滩。那是一个不大的海湾构成的海滩,中间部分全是银灰色的细沙,从海岸一直伸展到海水中。从它两头的海岬开始,海岸就全由黑色的礁石组成。海岸上生长着许多苦楝树,树叶疏朗,每一根枝头都结满还是青色的苦楝果。这些果实以后会发黑,像礁石的颜色一般。
渔村在低矮山坡的那一面,从海滩上看不见。当然从渔村也看不见海滩。男孩只穿着一条游泳裤躺在沙滩上,他独自一人。渔民们清晨出来捕鱼,都已经回村庄里去了。渔民们和岛上所有的人一样,都有午睡的习惯。男孩已经在海水里游了两趟,他朝着海湾中间一个极小的岛屿游,那其实只是几块大礁石,上面长着许多海藻和珊瑚。男孩第一趟游到礁石,他爬上去,用石头敲开几个牡蛎吃了,就游回在沙滩上休息一会。第二趟,他在那个礁石的缝隙里发现两个漂亮的海胆,暗绿色,扁圆形,像橘子模样,上面生着很多金黄颜色的刺。他把它们带了回来,这会儿就放在身边的沙地上。
男孩很快活。这些天镇子里都在谈论虎的事情,男孩好几次想到他梦中看见的虎。回想的次数多了,他对那梦和梦中老虎的感觉也在变动,由惧怕到熟悉,再到感动与怀想。他没有对别人说这个梦。他是个看重自己内心秘密的男孩。再则,镇上的人从不对梦感兴趣,特别是一个孩子的梦。
男孩的快乐还在于天空充满了光亮。太阳光笔直照射在皮肤上,海水马上被灼干了,留下一层微薄的盐分,雪白晶亮地覆盖住皮肤的黝黑。滚烫的血液在皮肤下血管里奔流,与阳光呼应着。
男孩躺着不动,他把一只手插进沙子里,一股盈凉的大海的感觉又一次钻进肌肤。游泳的时候,海的感觉从四面包围着,尤其是从身子底下冲击过来,把人向海面推拥。这会儿,在沙子里这种感觉变得纤细而锐利。男孩的手指在紧密凉爽的沙子里伸展摸索,很快,他触到了预想中的光滑坚硬的东西。他微笑起来,抓住那个东西拿到眼前,那是一只浅蓝色的海贝。他剥开贝壳,吃掉里面鲜红的贝肉,新鲜的滋味进一步激起他的食欲,他又把手伸到沙子里去。后来他不再想吃贝肉,他觉得自己恢复了力气,渴望着再下海去游动。他站了起来,就这样,他看到了老虎。
老虎站立在海滩的一头,它刚由山坡上下来,看见了男孩,老虎停下来。现在它和男孩相对地站着,谁都没有出声。这段距离,对于男孩有十几步远,对于老虎,只需一个扑跳。只有阳光在他们的中间,分开着他们,又联结着他们。
这一天,老虎也一直处于快乐之中。
昨天夜里,暴雨狂烈地落在树林上,树枝与树叶再把雨水哗哗地倾泻到老虎的身上,虎的皮毛被洗浴了一遍。这是老虎感到快乐的一个来源。那时候虎没有在石穴内,它步履艰难地迎着暴风在林子中穿行,它感到一种阻碍。自然的节奏就在这艰难中被领会与响应。它的欢乐还来自后来它走出树林,到达峰顶的巨大岩石上,它的脚掌与岩石的接触。那是两种事物间恰如其分的碰触,同样刚强的事物,一个冰凉坚硬,另一个则柔软富有韧性,内部奔涌着响亮的血流。这样,真实、有质感的快乐,在虎的知觉里喷涌着,形成了浓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