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过了一天,戴眼镜的翻译又来了,同时带来的还有一辆小货车。翻译一一清点着王明堆在墙角的油画,吩咐随行的人小心翼翼地搬上车去。待这一切办妥之后,翻译向倚在墙角怔怔的王明说:一幅画一万。一共三十一幅,明天你来威尔逊先生这里取钱吧,还有协议要签。说罢掩上门走了。
眼看着拥挤的房间突然变空,王明是应该欣喜的,然而成功了的王明却没有丝毫成功的感觉,相反他心里只有一种被彻底掏尽了的空,或者只有荒诞和无所适从。画是代表着王明的心灵史的,现在画没了,王明觉得自己的心灵也没有了,胸中空空荡荡的,一切都有一种不够真实的感觉,就像眼前空气的流动,体会得到却无法看得见摸得着,说不存在也就不存在,说散去也就散去了。王明觉得自己也好像散去了,就像灵魂也不存在了似的。唯一能证明自己存在的,只能是他人了。他要好好地过日子,跟夏子好好地过日子。
从晚上起,王明就到处找夏子了。他先是到了美琪电影院的售票处找夏子,这里哪里能找到夏子呢?电影院的人一口回绝了他:我们这里根本没有一个叫夏子的人,售票的,怎么可能?王明不知道是怎么回事:夏子就这样消失了?王明一下子变得失魂落魄了。他这才明白,自己灵魂中有一种最重要的元气消失了,整个身体变得软弱无力,仿佛死亡即将来临似的。第二天、第三天他一直在房间里等待着夏子的归来,就像一个濒临死亡的人在静候神父的到来一样。这两天过得如此之慢,仿佛时间成了一个庞然大物,只能一分一毫地挪动着笨重的脚步。
第四天,王明拖着脚步去锦江饭店找威尔逊。刚进大堂,王明突然看见威尔逊拥着一个女人向咖啡吧走去。王明本想喊威尔逊,但话到嘴边,突然怔住了,他看清楚了那个女人不是别人,正是夏子。她穿着一身半透明的衣裙,正风情万种地依偎在威尔逊旁边。王明只感到全身的血管爆胀,自己成了个气球,随时都可以“噼啪”炸裂。王明克制住自己,静悄悄地离开了。
隔了一日,王明又去找威尔逊,他先让总台给威尔逊打了一个电话,威尔逊示意王明上去。这一回,夏子不在,王明从威尔逊那儿领到钱,是美钞。王明从未见过那么多的美钞。美钞是很漂亮的,绿莹莹发出的光有点象征意味。王明胡乱地将钱塞进随身带的包里。看得出来威尔逊很有兴致,他似乎对此次一举两得的生意异常自得,站起来为王明从冰箱里面拿酒。等他回转身来,王明已悄然离去了。
王明乘电梯下楼,走到大厅里,迟疑了一下,向四周环视了一番。宾馆里有轻微的钢琴背景音乐,是肖邦的钢琴曲,听起来有一种宁静安详的感觉。沙发上坐着好几个打扮得风姿绰约的小姐,没有夏子。王明把目光定格在一个短头发的文静得像女学生的小姐脸上。那个小姐也很敏感,立即用一种询问的目光看着他。王明只是嘴角轻轻地抽动一下,那个小姐会意了,立即站起身走过来,将手挽在他胳膊上,像早已约好的情人一样。王明到总台订了一个房间,又乘电梯走了上去。
新开的房间正好在威尔逊房间的楼上,小姐先洗浴了。王明莫名地头脑发热,掏出一叠美钞,胡乱地铺在床上,赤身裸体地躺了上去,就像躺在一丛深蓝色的花上。短头发的小姐出来后,看见这么多花花绿绿的美钞,瞳仁一下发亮,惊异极了。但她可能见惯这种花头经了,也没说话,光着身子也躺上了床。一切都在无声地进行着。小姐很懂行,热情不高但很专业,美钞在他俩动作的时候发出一种独特的摩擦声。汗出来了,钞票粘在身上,更有一种痒痒的感觉。这感觉竟使王明有一种深深的恨意。他显得很粗鲁,短头发的小姐便故作夸张地叫嚷起来。
晚上,王明仍是回到了租界的小屋子里。才离开一会儿,房间里竟有点呛人的霉味了。王明便按宾馆的总机给威尔逊的房间打电话。是威尔逊接的电话。王明说我是王明,这两天跟你在一起的那个女人在吗?我想找她谈事。威尔逊怔了一下,想说什么,但还是没说,很知趣地将电话交给夏子。王明说自己可以考虑跟威尔逊签约,只是希望夏子能重新陪他去一趟徽州,他很想跟她一块儿再寻找一种感觉,回来后就各走各的路。夏子说现在你不是已经成功了吗?有了那么多的钱,你可以找到最好的归宿了。王明说现在才知道自己一开始的目标其实是错的,绘画于自己不是终极,只是一种假象,让自己疯狂了这么长时间。王明很诚恳地说其实他心里是很感谢夏子的,知道夏子帮了自己的忙。他没有其他想法,只想故地重游去寻找感觉。再说威尔逊给自己的钱也可以分一点给她,毕竟是共同在徽州体验的结果呀。王明在电话中觉得那边的夏子似乎迟疑了一下,但她终于还是答应了。
但王明突然之间感到怅然,一种箭在弦上不得不发的怅然。
十四
他们是乘威尔逊提供的一辆雪佛兰去徽州的。虽然山区路窄,弯道很多,但因为有这一辆高级轿车,他们这一次去徽州比前一次顺利多了。这时候战事已比较缓和,车上有中立国的标志,无论是日本人还是徽州的国民党部队,都没有对他们刻意刁难。因为有一段时间没在一起,他们看起来都有些生疏,起先他们的话并不多,只是简短的你应我答。但后来,他们的交谈多了起来,因为彼此都认清了现存的关系性质,交谈倒变得无拘无束了,都有一种类似解脱的轻松。他们这才发现,原先彼此之间都是有所收敛有所顾忌的,都希望留给对方好的一面,那可是一件挺累人的事情;现在再也没有这种顾忌了,有的只是一种轻松,甚至是故作潇洒的张扬。夏子说,自己觉得跟王明是不合适的,就像水和油,是怎么也不能溶在一块儿的。王明问,那么谁是水,谁是油呢?夏子只是笑了笑,没有作声。王明问,那么你跟威尔逊,你们俩在一起合适吗?夏子哈哈一笑,反问说,我们俩?我们从来不是俩,只是一个和一个;他是男的,我是女的,这就足够了。这话听起来似乎有点无耻,但却是真正的事实。王明一下子觉得自己的问题幼稚得要命。于是他也努力变得无耻起来,甚至故作轻松地问夏子威尔逊的床上功夫怎么样。夏子回答也很干脆:不在你之下。
他们就这样交谈着,双方都故意显得很世故。有一段时间,他们的确也感到解脱。王明说起那天他在夏子楼顶上搞那个妓女时真想变成一把钢钻将楼板钻成一个大洞,从而进入夏子的身体。这个玩笑就更加无耻了。王明自己都不知道为什么会开这个玩笑。没想到夏子听过后竟哈哈大笑起来。王明只好跟着肆无忌惮地笑了起来。在那一刹那间,王明感觉到自己与夏子就像两个臭烘烘的屎壳郎一样。当初相爱的一对人,怎么就到了这样的地步呢?真是无耻加无耻,谁也不看重对方了。旁边的老外莫名其妙地看着他们,有时竟被他们感染,也傻乎乎地跟着笑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