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做人真空啊!以前多风光,村里可算得上风流潇洒的一个,现在唉!”景菲在家曾听父母说起芙蓉爸的事,爸爸感慨万千。景菲不知道风流什么意思,好像是说芙蓉爸在外面有好多女人。
景菲妈妈总为爸爸的一句话没来由生气:“你们男人没几个好的,畜生不如,吃着碗里的看着锅里的。什么情啊爱啊,生病了快死了,一个个天仙美女都没了影。还不是家里那个被他嫌弃被他打骂的,却天天陪着,一年一年不离不弃。”
芙蓉朝屋里偷偷望去,那个人鼻子快被烂完了,他在叫她:“芙蓉——过来——让爸爸看看——爸爸快死了——你让爸爸——再看一眼——”
爸爸!多美好的称呼啊,怎么可能和眼前这个人联系在一起?他生病也应该躺在藤椅上,在那盛开的桃花下躺着,春暖花开的季节里,嗡嗡的蜜蜂跳着舞,淡淡的花香飘来。芙蓉趴在爸爸的躺椅边上,看着爸爸用汤勺从罐头里捞出一颗桔子或荔枝,然后放进她的小嘴里:“好吃吗?”
“好吃!”
“再来一颗!”
那是她生命中最美好的记忆,很模糊,很遥远,像是在梦里……
“芙蓉——过来——过来——爸爸要走了——再也看不见你了——让爸爸再看看你——”那声音让芙蓉害怕,她不想过去,她要离开这里,身子一点点往后面挪去。
空气里除了药味还有一股浓浓的臭味。在“秋老虎”的热烘下,像刚揭开了的锅,一浪浪扑面而来。芙蓉好热好痒,感觉浑身上下有无数的蚂蚁在啮咬。
趴在围墙外的四个女孩忍不住捂住鼻子,听着屋里传来断断续续的叫声,浑身起了鸡皮疙瘩,紧张得不敢发出声来。大家看着芙蓉的影子挨着门往外移,盼着芙蓉这会能转过头来看见她们。
那声音还在重复地叫着!芙蓉终于挨到了门边缘,一转身,逃也似的往外奔。
四人一溜烟跟着芙蓉身后跑!一个比一个跑得快,谁也不敢回头,后面阴森森地像被什么追着赶着……
跑到溪边,大伙还没停稳,文娟在芙蓉背后喊:“喂!我们明天去景山烧香,去不去?”
芙蓉像是没听见,两个又黑又脏的小手不停地从头到脚又挖又抓,恨不得把整块皮都撕下来。景菲一手捂着鼻子一手不停地挥着:“好臭!你看她身上脸上的痱子怎么跟长了蛇皮似的,好恶心。”
蓝琳拉拉景菲衣角,偷偷朝芙蓉望去,景菲很不情愿地住了嘴。芙蓉只顾自己不停地抓,蓝琳看了难受,忍不住走过去从背后抱住芙蓉:“明天我们去拜菩萨,一切都会好起来的。”
芙蓉被蓝琳这么一抱,两只手动不来,又急又气:“放开我,讨厌,不要这么假惺惺,你不怕臭不怕脏吗?”说着朝蓝琳重重地踹了一脚。
晨依见蓝琳被踢,一把拉过蓝琳指着芙蓉说:“你怎么这样说话?她也是为你好,只是不想让你这样拼命抓个不停。浑身上下没一处好的皮肤,血淋淋的,只会越抓越糟。老的伤疤没好,新的伤疤又出来,你要永远这样吗?”
“多管闲事多吃屁,长我身上碍着谁了?”芙蓉别过头看着天,两只手假装插进破衣袋里,却在裤袋里掏个不停。
“好啦好啦,明天大家都带上大草篮,回来时把猪草割上,好跟父母有个交代。”文娟可不希望吵架。
“烧香要钱,我们到哪去弄钱?”景菲想了想又黯然下来。
“我有办法,你们跟我来。”晨依神秘兮兮的样子。
晨依带着她们四个来到溪头靠山边的一户人家,堂前的桌子一圈围着几十个人,里三层外三层,后面的都站到了木凳上朝桌上凑。晨依悄悄地说:“你知道他们在干吗?赌钱!”
“赌钱?”蓝琳不明白。
“就是把你的钱放我口袋里!”晨依顺势做了个摸口袋的动作。
“哪有这么好的事?”文娟瞪大眼睛。
“那要比牌大小才行。蓝琳跟我进去,你们在这里等着,一会听我们的好消息。”晨依让景菲、芙蓉和文娟在门口等,自己拉上蓝琳蹑手蹑脚地往大人腿之间的空隙里钻。
“老子有的是钱,要赢钱快下注!”一个熟悉的声音传来。
晨依咬着蓝琳耳朵边上小声说,“听见没有,你爷爷的声音,他正在坐庄!”
蓝琳抬头的那会,稳稳坐在凳子中间的爷爷正好打转头看着挤进来的两个小脑袋,边上的人见了,马上附着说好话:“阿昌伯,怪不得你今天手气好,孙女来了!”
“爷爷好!”晨依甜甜地叫着蓝琳爷爷,手和脚撞了撞蓝琳。
蓝琳听到爷爷的声音不敢抬头,胸口像揣了个兔兔跳个不停。晨依小手捏了她一把,她才低着头怯怯地叫了一声“爷爷——”
爷爷一把拎过蓝琳放到膝干上,一手抓过牌笑着说:“我阿昌怎么生这么个木头木脑的孙女,还是隔壁孙女叫得欢。”
晨依一听在表扬自己,忙挨着蓝琳爷爷的腿上:“爷爷,您多赢点,给我们买冰棍吃!”
“好!好!好!给你们买。”爷爷拿过两颗骰子放到蓝琳手上,抱着蓝琳站了起来,“看看我孙女的手气,给爷爷骰一把。”
蓝琳从没看过这架势,一紧张只丢了一颗出去,还有一颗还紧紧握在手心里。晨依看着急了:“蓝琳,这样——这样——”边说边用手做样子给蓝琳看。
蓝琳回过神,爷爷已经把另一颗骰子又重新放进她手里:“看来我们孙女要弄副大牌出来了,别急,胆子大一点!”
蓝琳只想着快从爷爷身上下来,她对这个所谓的爷爷既陌生又害怕。她的记忆里,爷爷还是第一次抱她,这样想着,一下就把骰子往桌上丢去。两颗骰子呼啦啦在桌上转,几十双眼睛睁得大大的。骰子在桌上转来转去终于停下,只听大家齐声高呼:“九点!”
爷爷即刻放下蓝琳,伸手拿过右手边第一副牌也不看。
“天门九点!上门八点!下门三点!”等天门、上、下门的牌都翻开了,爷爷才翻看自己手上的牌,“哈!一筒豹,统吃!”
蓝琳看着爷爷把钱拿到面前,知道是赢钱了,开心地拉上晨依就想往外挤。爷爷递过两张两元纸币给蓝琳和晨依各一张:“拿去拿去!买糖吃!”
“谢谢爷爷!”拽上钱的晨依高兴得不得了。
蓝琳像在做梦,平时妈妈最多只会给她五分零花钱,今天真是发大财了。
蓝琳爷爷原是地主家里的管家,文化大革命没来之前,地主闻风逃去台湾,他还以为偌大个家产就这么给了自己,着实好好潇洒了几年。蓝琳还常听大人们开玩笑地说:“蓝琳,北村你还有个姑姑在,东村你还有个亲伯伯在!”
蓝琳听不懂,大人们再解释给她听:“就是你爷爷跟别的奶奶生的孩子。”
不过爷爷可算个人物,这方圆几十里没人不知道他的名字。七岁离了家门,爷爷的大姐追出门外让他回去,他死活不肯,拿着块小石头往水里丢:“要是石头浮起来,我就跟你回去。”
家里太穷了,他要去外面闯荡,走南闯北还真的活了个人样出来。二十多岁来到这个村,三十多岁才安了家,娶了老婆生了孩子。但一年到头家里也见不着他几回,不过总会带回好多钱,老婆孩子吃的住的用的都比人家好。听人说蓝琳爷爷做人八面玲珑,日本鬼子进村,他还能跟鬼子来来往往。谁家给鬼子抓了,他居然也有办法保出来,不过银元可是一麻袋一麻袋往里背。
特别让人称道的是有个八路军被鬼子抓了,他居然还能把他给搞出来,看来鬼子也是喜欢钱的。这村最大的地主和爷爷很投缘,硬请着爷爷给他当管家。两人一起时,常同出去一月半年才回来,后面还跟着一大帮吃干饭的跑前跑后。方圆几十里开赌场的,见了他们老远过去就会眉开眼笑地出门迎接。
文化大革命开始,蓝琳爷爷的脖子上每天被挂着牌子,戴着高帽子低着头,游到这个村再游到另一个村。由于他配合较好,凡家里值钱的比谁都上交得快,加上平时人缘好,也没吃多大的苦头就回来了。和他一起游街,不好好配合的另一个地主管家受不了自杀了。可是人老了跑不动了,早年的风光一去不复返,才知道钱不是那么好赚的。这不,家里人都开始嫌他过去的种种不是:什么“外面有女人!”“赚的钱再怎么上交,你总还可以稍微留下一点金啊银的。”“挖个地洞埋下不就可以了吗!”“要不只顾着活命,家里人哪会过成现在这样?”但是赌博像吃了鸦片似的,爷爷怎么都改不了。有钱赌大的,没钱赌小的,每天转进转出好像也不愁没得钱花。
几十年的人情可不是说断就断,要真弄得他急了,整个村欠他钱的人还真不少。但这些债都过了年代,经历了太多。走在路上碰到人,蓝琳爷爷总拖着人家唠上几句:“要不是我当年那几个大洋把你爸爸给弄出来,哪有你小子?”
“是!是!是!我听爸说过。要是我爸活着多好,哪有您老人家的命好,天天搓麻将,我们年轻轻的还没你那福分!”
“咳!咳!咳!”爷爷干笑几声,哪天又见着别的人了他还会忍不住说,“当年要不是我借你爸的钱,你小子早饿死了。”
“我听我爸说了,让我们一辈子不能忘了您的大恩大德。我爸一天到晚念叨着当年的事,可是以前的钱,现在我都可以给你一大把,我们家小孩都在当四角片子玩玩摔呢!”
蓝琳妈有一天在路上也正好听了些对话,看着公公自讨没趣,便顺口答了句:“是啊!钱是改了朝代变了样,这债还怎么算,人家记着有这回事就已经不错了。”
第二天一大早,天还只有蒙蒙亮,大家说好在村口的银杏树下等。
文娟把妹妹也带来了:“我妈一定要我带上,不然我也没得出来。”
芙蓉说了句:“讨厌!”顾自背着竹篮往前走了。
文娟的妹妹只有四岁,聪明伶俐,眼睛很大,亮亮的,嘴巴也甜。她知道大家都不喜欢她跟着,说什么也不让姐姐背她。跟在大家边上一步也没落下,窜来窜去说个不停:“晨依姐姐,你的蝴蝶结好漂亮,跟你人一样漂亮!”
“景菲姐姐,村里的那个大电视机里放的大明星,你和她好像!”
“蓝琳姐姐,你笑起来有两个酒窝,我做梦都会梦见你笑的样子。”
“芙蓉姐姐,你在我心里就是个大英雄,长大了,我一定要做你的样子。”
“嘻!就她那样子像英雄,我看像狗熊还差不多。”景菲跟在后面,看着文娟她妹妹拉着芙蓉长长的破衣袖忍不住想笑。
芙蓉只管开心地拉上文娟妹妹:“好啊,等下你要是走不动,姐姐背你上山去。”
到了庙门口,晨依买了门票和每人一份香烛,刚好蓝琳爷爷给的钱用完。
景菲跪在观音娘娘面前闭着眼,泪吧嗒吧嗒往下掉:“观音菩萨,保佑我妈生个儿子,下辈子,我做牛做马做你徒弟,给你端茶端尿……”
“菩萨不喝茶不撒尿,就你爸那熊样,会生出小鸡鸡?”芙蓉重重地跪在垫子上,把景菲挤过一边。
“什么意思,就你爸那死样,还活得过来吗?”景菲一生气,哭着朝芙蓉推了推,“你这个哭猫,臭鬼,干嘛咒我?我们本来就不要你跟着来,要不是晨依答应,谁也不想和你在一起。”
芙蓉忽地站起来,扑了过去,一下把景菲按在地上:“是谁在咒谁?咒你又怎样?你妈生女儿,生女儿,就生女儿!生一百个都是女儿!看吧,用不了几天,你就会被你奶奶送走,被狼背了去,被老虎咬了去!”
大伙被她俩的吵声惊着奔了过来,文娟边说边和晨依把芙蓉拖开:“早知这样还拜什么菩萨,越拜越糟。”
蓝琳慌着扶起景菲,忍不住抬起头朝观音菩萨偷偷望去。心里默默祈祷着:观音娘娘,保佑保佑她们,你要惩罚就惩罚我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