洪波定从家中逃出,飞速朝代课教师鲍容明家跑去。他在泥泞溜滑的路上跑了10多分钟,摔了几个跟头才一拐一拐地跑到了鲍家房前的坝子里。鲍家的狗“汪、汪”地向洪波定蹿来,那条狗见是亲戚,便摇头甩尾轻轻哼着去舔洪波定糊满泥浆的脚。洪波定喘着气大步走到鲍家门前,一边大声呼喊一边用巴掌猛烈捶门。
鲍老师听见狗叫声便醒了,稍会儿狗咬声突然停住了,急骤的拍门声却响了起来,他急忙起来披衣走到门前,对着门缝仔细看,屋外模模糊糊,什么也看不清楚。屋外又连续不断捶起门来,还伴着熟悉的喊叫声。他知道是村里发生了意外的情况,便打开了门,门外果然站着洪波定,便知是洪家出了事。
他一边套着衣服一边问道:“波定,啥事这样急?慢慢说,是不是你爹……?”
鲍容明以为洪波定的爹病故了。
洪波定“哇”的一声哭了,急速摇头,结结巴巴地说:“我……我家……”
鲍容明定眼一看,洪波定一头大汗脸色苍白满身泥浆,一副惊魂未定的样子。
鲍容明问:“波定,是不是你姐……咋个了?你进屋慢慢说嘛。”
他知道洪波敏快要生产了,又以为是她生小孩难产出了事,把洪波定往屋里拉,洪波定本能地往后退。
“不是……郝灿仁……跑到我家来了!”洪波定的惊恐稍有减轻,说出了郝灿仁的名字。
郝灿仁跑到洪家来了?这个家伙不是判刑了吗?——鲍老师不相信洪波定的话。
他脸上现出疑惑,着急地问道:“波定,你看清楚没有,咋个会是郝灿仁?”
洪波定的情绪稳定下来了,话也不结巴了,说:“表叔,是郝灿仁。”
鲍容明着急地问:“这个家伙跑到你家来干什么?”
洪波定说:“他已经杀了我妈和二姐,我跑出来的时候,他在我爹的房间。”
鲍老师脸色煞白心头狂跳。此时,他虽没想通郝灿仁是怎样出来的,但对洪波定的话确信无疑,瞪大眼睛问道:“波定,你爹和大姐、二姐、三姐呢?他们怎么样了?”
洪波定说:“他们都在家,不知现在咋样了。我三姐和我从楼上下来后,我跑在前面,出门后就没有见她,不晓得她跑到哪里去了。”
鲍容明往远处看看,没有看见洪波竹,判断洪家几爷子凶多吉少,便说:“波定,你就在家里呆着,我出去喊人。”
洪波定急切地说:“不,表叔,我和你一起去喊人,赶快救我爹我妈和姐姐他们!”
鲍老师点点头,领着洪波定急匆匆地跑去喊人。苦寨子的农户居住分散,山一家水一家,从这家跑到那家,最快也要几分钟。俩人跑着,一家一户地通知人,好一会儿才喊到了六七家人,10多个小伙子手里提的提斧子、镰刀,拿的拿扁担,跟着鲍老师和洪波定飞跑到洪家,郝灿仁却早已无影无踪。
洪家屋檐前,黄氏眼睛紧闭仰面朝天;离房子左方约100米左右,洪波竹全身泥污扑倒在地;堂屋里,洪波纵、洪波敏躺在血泊中;左厢房里,洪波敏的爹身子仰卧,右手拉着一根床脚,棍子丢在一边……洪波定在堂屋地上打滚哀号,鲍容明满眼垂泪,去拉洪波定,洪波定却怎么也不起来,继续打滚哭泣。人们嚎啕大哭。屋外雾气弥漫毛雨纷纷。哭声震荡山野,一个村子狗叫声一片。村子里,老老少少陆续来了一些人。人人哭洪家人死得好惨,骂郝灿仁心肠好毒……鲍老师泪流满面,对一个小伙子说:“张老表,你们年轻点,跑得快,你带一两个人赶快去乡上报案。其余的年轻人,我们分头通知人,每人通知5户,家家户户所有青壮年都要带上家伙,马上来我家坝子集合。我们先把村子附近路口封住,再分组进行搜索,看能不能找到郝灿仁……”
尉越涧得知洪家发生了惨案已是当天的中午了。
林纪在电话里简要报告了情况后说:“尉书记,我已电话要求千山乡张煌,要求他们组织乡上所有年轻干部参加搜捕行动。”
“林纪,是否组织民兵参加搜山?”尉越涧不等林纪说完,就焦急地问道。
林纪说:“我也是这样考虑的。不过,出动民兵麻烦,要与人武部协商。”
尉越涧大声说:“你通知千山张煌他们先这样办着,过后,我会向李部长、黄政委通报。我还是人武部党委第一书记嘛,有权决定调动民兵参与处理突发事件嘛!”
他好像在发谁的脾气,重话一出口,又觉得不该补后面这句话。
“尉书记,我马上领着县公安局的人赶往千山。”林纪也显得有些焦急。
尉越涧说:“林纪,县委这边,王副书记在外面开会还没回来,我和你们一起去。”
林纪劝道:“尉书记,你就留在县上坐镇指挥,家里总还要有人,人都走空了,万一又发生哪样事,也不好处理。”
尉越涧心头顿时涌起一股浓浓的暖意,县委书记一向对这个30岁出头的年轻副县长生气勃勃的工作状态比较满意。
尉越涧稍加迟疑,答应说:“好吧。”
他马上又提出了要求:“小林,告诉大家,不惜一切代价,一定要抓住郝灿仁。同时,也要注意安全。”
他随后又补了一句:“林纪,活要见人,死要见尸,必要时,你们可以开枪击毙这个穷凶极恶的杀人魔王!”
“好的,尉书记,我们保证完成任务!”林纪语气显得很兴奋。
林纪挂机了,尉越涧手里还握着电话沉思,听到话筒发出“嘟、嘟、嘟”的声音,他才搁下了电话,心里仍然久久不能平静。他点燃一支烟咂了一口,感觉烟味有些苦,遂瞟了那支烟一眼,仍然是平时抽惯了的龙泉香烟。他依然大口猛抽,陷入沉思之中。
尉越涧回忆起在县委政法委的协调会上,对郝灿仁一案有过争论,当时自己一锤定音,县检察院以强奸罪起诉了郝灿仁。县上法院刑事庭审理此案时,郝灿仁当庭翻供,不承认强奸,说自己与洪波敏是夫妻,一口咬定是洪波敏愿意的。郝灿仁的叔叔给他在省上请了律师,律师指出起诉郝灿仁犯强奸罪的证据不足,医院的妇科检查证明不具有排他性;提出郝、洪两家有婚约在先;郝灿仁与洪波敏后来是一起到乡上办的结婚登记,两家还共同约定过婚期。这个律师还当庭出示了郝灿仁父母的证词,证词说他家办酒的第二天,洪波敏还在郝家做事,去回门时还高高兴兴的。律师还提出警察违法办案刑讯逼供等等问题,为郝灿仁作了无罪辩护。法庭在完成调查、辩论、陈述等等程序后,宣布此案延期宣判。
法院审判委员会讨论时意见分歧,认为郝灿仁有罪或无罪的意见相持不下。认为有罪的理由是郝灿仁、洪波敏俩人办结婚证时不足法定结婚年龄,结婚证不具有法律效力;郝灿仁奸污洪波敏违背了妇女意志,并且使用了暴力手段。认为无罪的理由是郝灿仁认为办了结婚证,洪波敏就是自己的妻子,主观上没有犯罪的故意,奸污的证据也不够充足;况且,郝灿仁这类行为,农村里不少,过去也没处理一件,只对郝灿仁作有罪处理,显然不够公平。
因为此案县委书记定过调,温明达便跑来请示县委。
尉越涧、王鹏举答复:你们法院依法办事,我们的意见是郝灿仁应作有罪处理……县法院审判委员会再次开会讨论此案,温明达传达了县委领导的意见,会议决定以强奸罪判处郝灿仁有期徒刑3年。郝灿仁不服判决,上诉到中级人民法院。中院二审期间,此案引起省里重视,专门组织了一些法学专家讨论此案,认为警察刑讯逼供的证据不能作为证据采用。中院终审以事实不清,证据不足,判决郝灿仁无罪予以释放。同时,省里要求检察机关查处胡维、毛彬违法办案事件。县检察院根据上级要求,以刑讯逼供罪对胡维、毛彬立案侦查。上面虽然没有在公开场合对尉越涧、王鹏举点名进行批评,有关领导私下里却对县委领导干预司法颇有微词……尉越涧在思考中突然感到手指灼痛,低头一看才发现捏在手中的烟头已经燃尽,手指被烧伤了。他甩了甩手,轻轻摇头叹了一口气,心潮起伏,百感交集,脑海里始终萦绕着一个解不开的疙瘩——我尉越涧是否好心办了错事?
他想:假如自己那次不去千山,就不会意外碰到洪波敏、洪波纵姊妹告状,这个案子会不会得到立案查处?假如自己不是那样执着地坚持要以犯罪处理郝灿仁,而是对此事轻描淡写听之任之,事件又会如何发展如何结局?如果不是自己坚持己见,洪波敏也许会告状无门冤屈无伸,一件本来就存在的强奸犯罪,或许就无声无息地消失了,洪波敏一家却不至于招致灭门之祸!自己是否间接造成了洪波敏一家5口遇害?要不是自己迫使本不愿理睬洪家姊妹申诉的胡维、毛彬两位警察办理此案,他们是否会掉进刑讯逼供罪的泥沼之中。
尉越涧痛苦不堪,思维陷入了宿命的困境……
经过一番苦苦思索,尉越涧还是坚信自己是对的。只要正义和良知尚存,就不能允许放过像郝灿仁那样的穷凶极恶的罪犯!
他想:在千山这样的偏僻山村发生这种灭门大案,根本原因固然是经济贫穷和文治教化的缺失,一些人愚昧无知以强凌弱,导致抢婚、拐卖等现象屡屡发生,甚而发生更为凶残的犯罪行为,这种情况在相当长的时期里是不以人的意志为转移的。但是我们的立法和执法工作应该惩办犯罪维护受害者权益。执法人员以及法律理论工作者,在认识分析判断处理某些复杂的罪与非罪的问题上,更应注重社会效果。目前的司法实践却不尽如人意,有时面对犯罪似乎还显得苍白无力。有的执法人员素质低下,违法办案刑讯逼供将案子办成假案错案冤案,导致无辜受到追究。有的法律工作者则过分强调犯罪嫌疑人的权利,纠缠某些程序的细枝末节,过分计较个别证据的缺失,使受害者的冤屈不得伸张,明显犯了罪的人得不到应有的追究,从而放纵犯罪造成更大的社会危害……尉越涧十分困惑——犯罪嫌疑人的权利应当得到保护,受害者的权利难道可以不予伸张?郝灿仁屠戮洪波敏一家5口,是谁之过,谁来负责?我们口口声声的立场、观点、方法到哪里去了?
他一时找不到答案,感到徬徨苦闷,站起来在屋里焦躁地来回踱步,极力抑制自己的愤懑情绪。他慢慢梳理着纷乱的思绪,心情又渐渐平静下来——这不是我一个小小七品官所能解决的问题。
良久,他才重新坐回了椅子,脑海的闸门被开了,翻腾的思绪回到了现实……近期,县里不断发生着不寻常的事情。千山乡焦华、潘惠英杀人大案告破,引起社会轰动,上下瞩目,万民奔告。群众对侦破这件惊天动地的大案,揭露出凶残狡猾的焦华、潘惠英,赞颂党委、政府和政法部门英明。焦华、潘惠英一审被判了死刑,目前已进入二审阶段。此案的告破,极大地震慑了犯罪,缓解了袁氏家族的不满,化解了可能引发闹事的因素。付忠因为侦查工作的严重失误,作为对此事件负责的人,被免去县公安局长职务,安排为县公安局调研员。尉越涧历来以为付忠正直厚道,为他的去职惋惜不已,同时觉得焦华、潘惠英太狡猾。
尉越涧不断拷问自己——我尉越涧究竟有何教训应该吸取?从情理上讲,完全可以原谅自己,一个外行对自己不熟悉的领域里发生的事件,当然只能根据职能部门的汇报做出判断进行处理,并无直接责任。
尉越涧又觉得自己可笑——自己居然还自作聪明地去千山摸情况,以自己的认知能力去判断专业人员也屡屡误判的问题,当然要为乔装打扮过的种种表象迷惑,在满足自己作风深入感的同时也嘲弄了自己一回。
尉越涧轻轻摇头,心里想——我是何等天真和易轻信人!以君子之心去度小人之腹,当然要犯下东郭先生怜惜毒蛇的错误。看来,我可以做县委书记,但绝对成不了一个称职的公安局长。
尉越涧想起了近期发生的一件很不愉快的事:自己苦心经营建立起来并且维持了将近两年的与李向洋和谐相处的特殊统一战线终于宣告破裂。
前天,尉越涧应李向洋之邀去他家里看刘老的题词。这是他到金江后第二次踏进李向洋家的门。他对李向洋始终坚持若即若离的方针,尽量减少不必要的接触。在不可回避的场合下,俩人碰到一起亲亲热热。尉越涧为避免李向洋启齿推荐褒贬干部问题没少用心机,由此减少了一些麻烦。李向洋何等聪明,自然看出了县委书记是在与自己周旋。双方互有需要,都不便说穿对方的韬略,他们俩人的往来被一些人攻击为县委书记与造反派头头拉拉扯扯。
尉越涧走进李向洋家的门,正在高谈阔论的几个人见县委书记来了,便再不大声摆谈,热热闹闹的场面立刻冷了下来。李向洋快步上前握住尉越涧的手,牵着他的手寒暄着径直走到客厅中堂。尉越涧抬眼一看,见墙壁上原先挂的那幅省里老领导的题词已经换成了刘老的题词。立幅题词还算清秀:“金江人民斗天地,敢叫旧貌换新颜。”
屋里在座诸君起来围在尉越涧、李向洋身后,盯着墙壁的眼神非常虔诚,眉宇之间大有羡慕之意。李向洋神采飞扬,手指题词对尉越涧说:“书记,刘老的题词,就是不同凡响,一语道出鲜明的时代特色,对金江发展寄予了厚望。”
诸位纷纷叫好,七嘴八舌地谈着各自的见解。尉越涧频频点头连连称好,心里却不以为然——这不是套用了毛泽东的“中华儿女多奇志,敢叫日月换新天”吗?
他想:那个时代出来的人,必然打上那个时代的烙印,戎马倥偬一生,总离不开“斗”啊“换”啊这一类的词语。题词到底还是透出一股不挠的精气神,和平时期的领导人加以尊崇也是应该的。
他细细地看立幅左边的落款,果然如外面所传,写着:“为向洋、越涧同志题。”
曾看过这幅题词的一些人,颇有微词地对尉越涧说:他李向洋何德何能,排名竟在你堂堂的县委书记之前!
尉越涧当然有些不悦,但又转念一想:何必这样小肚鸡肠,这是人家的私人题词,人家想怎么排就怎么排,哪个在前,哪个在后,又不是官场排座次。刘老毕竟与李向洋感情深厚,题词又是李向洋索要,他老人家自然要把李向洋排在自己前面了。
李向洋见尉越涧看得认真仔细,笑呵呵地说:“书记,什么时候我领你去面见刘老。”
尉越涧漫不经心地说:“能够当面聆听刘老的教诲,很好。向洋,现在很忙,过一些日子再说吧。”
他在心里犯着嘀咕——我和你一起去见这些老同志,金江人会把我尉越涧看扁的。
李向洋似乎没有觉察到尉越涧的敷衍,还在起劲地渲染和唠叨。
尉越涧微笑说:“向洋,你不招呼我坐啊。”
李向洋也笑着说:“哪里,哪里,只顾谈得高兴,竟然忘记请书记大人坐了。”
尉越涧、李向洋俩人“哈哈”地笑了。
众人纷纷落座了,人们开始胡聊海侃,从诗词歌赋吹到政治经济,从历史地理侃到人物趣闻,从金江“文革”聊到当今社会,海阔天空,无所不谈,闲谈了将近一个小时。
李向洋看尉越涧兴致很高,盘算着如何说出心中的考虑,他咳了一声,迂回地说:“越涧,前不久我在省城碰到荣仁,我与他吹了金江的情况,他很高兴,说你们这届县委班子工作不错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