焦华已来不及思考改变计划可能产生的后果,一心想尽快回到寝室去拯救自己的骨血。他大踏步地迈向乡政府院子。潘惠英泪流满面,咬紧嘴唇不哭出声来,尾随焦华一路跑着。焦华掏出钥匙开了宿舍的门,快步走到床边,伸手去抱小儿子,刁秀英突然睁开眼睛死死盯着焦华和他身后的潘惠英。焦华睁大眼睛想要往后退,刁氏突然双脚立地站了起来,一把揪住焦华衣服。焦华下意识地猛退一步,脚跟绊倒了一个火炉。刁秀英双手颤抖,脚跟发飘,双眼蹿出凶狠的光焰,焦华像看见了一个狰狞的厉鬼,一时竟不知所措。潘惠英疾步上前,双手猛推刁氏一把,刁秀英被推倒在床上了。潘惠英扑上去双手使劲按住刁秀英身子。刁秀英微弱地转了几下身子,嘴唇发出“嗡嗡”的声音,眼里射出仇恨的光焰。焦华心里打了一个寒战,上前用巴掌按住妻子。两个娃娃也睁眼无力地望着他们的父亲,身子轻微地颤动。几秒钟后,刁氏停止了微弱的抵抗,眼睛终于闭上了,两个娃娃也闭上眼了。焦华眼里泪水涟涟,看了潘惠英一眼,手指地下的火炉,又指指门外。潘惠英赶快放了按住刁秀英的手,转身提起火炉放在地上,又飞快跑出门去,撮箕撮了煤炭进屋添满炉子。潘惠英头上冒着大汗觉得头晕目眩,焦华也感到头有些晕眩,却不敢放手,直到妻子眼睛紧闭身体再无反应,才将她放进被窝,故意摆了一条腿在被子外面,让她的脚掉在地上。潘惠英拉了焦华一把,俩人迅速退出房间。焦华用钥匙旋进锁眼锁好门。俩人飞快跑出乡政府院子,飞速跑了一程才停住脚步。焦华看看潘惠英,她的围巾从头上掉到了脑后,凌乱的头发上堆了些雪花,脸上颈上大汗淋漓,在大雪中微微冒气。
焦华说:“惠英,事情成败只能听天由命了,你赶快回到卫生院,把你的围巾衣服洗干净。”
潘惠英喘息未定,惊慌和刺激交织于心。她盯着焦华,见他的眼里再无泪水脸上恢复了自信和镇定。
潘惠英问:“焦华,你怎么办呢?”
焦华说:“我要赶回家去,还不能让我爹我妈知道我出过门。是哪样结果,至迟明天下午就有消息,你我留神一点,千万不能惊慌。”
潘惠英点头,说:“你放心,这么大的煤炭烟子,还怕送不了她上西天?”
她说着便去搂抱焦华,用嘴去啃了他的脸。焦华一把推开她,丧起脸吼叫:“走!”
潘惠英笑了。俩人就此分手,各自急急跑开。
……
第二天早晨,风停了,雪住了,血红的太阳将惨淡的光芒洒向大地。乡政府的人们懒洋洋地睡在被窝里迟迟不愿起来。直到9点以后,人们才陆续起床,起来后就忙着笼火,把炉子烧得火旺,便蜷缩在温暖的房间里不肯出门。当天,几乎没人来乡政府办事,也没人注意到焦华妻儿的情况,以为他们关着门在屋里烤火。
这一天,天亮之前,潘惠英洗了作案时穿的衣裤,还抖擞精神照常上班。她迟迟没听到焦华妻子的消息,心里虽然怕,也不敢去找焦华。
这一天,焦华处在苦苦等待之中,希望有人来报信说刁氏死了。他又害怕听到儿子惨死的凶信。负罪感不断从心里涌起,像有一条毒蛇时时撕咬自己的灵魂。
他在心里不断冒起一个矛盾的念头——刁秀英死了,两个儿子却活着。他希望至少有一个儿子能够侥幸存活下来。
他不时跑到房子后面,眼巴巴地盯着远方,盼望着乡上来人,在胡思乱想中挨到下晚,仍然没有任何消息。
他心中虽然焦急,但对事情的结果却胸有成竹——如果刁秀英安然无恙,难道不吵不闹,难道不去告发他和潘惠英俩人?
他又有些想不通——为什么消息全无?
当晚,焦华一夜未眠,第二天早早就起了床,挥动斧子在院子里劈了一大堆柴,一来是为缓解紧张情绪,二来是在等待消息。到了中午仍不见乡上来人。饭桌上闷闷不乐地与他爹喝了两小杯酒。
焦华爹说:“焦华,你已回家两三天了,我的眼皮跳得很哪,也不知道两个娃娃和他妈在乡上咋个样,你回去看看吧。”
爹的话在无意之中提醒了焦华,他觉得不能在家里坐等消息,便说:“行,爹,吃了饭,我就回乡上去。”
焦华妈叹了一口气说:“焦华,家里今年遇了这种不吉利的事,腊月间就该宰的猪留到现在才宰,又碰到她娘仨也不在家,泡汤都不得尝一口,我这当奶的心头是七上八下的。你提一坨二刀肉去啊,给我的两个孙孙和他妈尝尝嘛。”
焦华连声应诺,吃了饭后,提着一坨肉,便急匆匆地往乡上赶。下午,不到3点,焦华到了乡上,进了乡政府的门,碰到几个人,互相打了招呼,并没人提起他的妻儿,心里觉得奇怪,心头“怦怦”地跳个不停,慢慢走近自己寝室,见房门紧锁,又瞅瞅屋檐,没见那两个火炉,心中就有数了。他闭紧嘴唇,往腹腔里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尽量抑制内心的紧张和恐惧,抖着手用钥匙打开房门,一眼看见床上还睡着3人,便快步走到床边,摸了媳妇大腿,见她尸体已经僵硬。他又看看那两个儿,都已死了。他眼里涌出泪水,怔了一下,立即转身疾步出屋,大喊:“来人啦,快来看呀,我屋里出大事了!”
听到焦华的喊声,张煌、老莫等人马上跑出门来,老莫一边跑,一边喊:“焦华,出啥子事了?”
焦华眼泪汪汪,脸色焦急,头出大汗,结结巴巴地说:“书记……乡长,他……他们……”
老莫、张煌在门边瞥了室内一眼,大惊失色。
老莫大声喊着:“哎呀!丧德喽!”
张煌说:“我们赶快进去看,看还能不能抢救过来!”
张煌、老莫、焦华3人进了屋。
乡上的人听到喊声,急急慌慌跑出屋来,先后拥进焦华宿舍。焦华捶胸顿足失声大哭。老莫已摸过刁氏母子身子,俱已成了僵尸。
他瞄着地上的火炉说:“看来,是煤气中毒。”
人们一声声叹息,七嘴八舌安慰焦华,议论煤气的厉害,还说哪年哪家哪个人也是煤气闷死的……胡维和小毛随即也进了屋。胡所长走到床边,用手捏了刁氏的手膀,又扒开她的瞳孔看看,说:“是煤气中毒。”
他问:“你们该动手抢救过。”
老莫说:“刚才,我摸过,已经死得硬邦邦的喽。”
胡维皱了一下眉头,心里想既然人死没救了,就不该乱摸乱动,这样会破坏现场啊。
他转身盯着两个火炉,眼光闪出疑惑,语气却很平淡:“焦主任,你家平时是用两个炉子?”
焦华只顾大哭,老胡突然问起这个问题,心中不免焦急。他也不清楚,靠自己宿舍门边前晚怎会摆着两个炉子,也是自己一时的疏忽,当时没有细想,潘惠英添了煤炭,自己就提进屋里,也许留下破绽了。他稍加思索便止住哭声,抽噎着说:“胡所长,我家平时只有一个火炉。前几天,我给乡长请了假回去宰猪,也不知道家头怎会有两个炉子。”
一旁的民政助理员老谭,未等胡维深问,便说:“前天下晚,焦主任的媳妇找着我,借去了一个炉子。”
焦华心里吃了一颗定心丸,仍在呜呜地哭。
老胡脸上的表情略为舒坦,看着乡上围观的人,仍然不动声色地问:“大家是什么时候没看见他们母子三人出过门?”
老莫略加沉吟说:“好像从昨天早晨起,就没看见过这家娘几个。大家各忙各的,也没注意这个事。”
胡所长沉默不语,用手抠着太阳穴。
焦华又失声大哭起来。
张煌拍拍焦华肩膀说:“人去了,便不能复生。焦华,节哀顺变,准备后事吧。”
焦华抽咽,喃喃地说:“我也不晓得咋个给我爹我妈说啊!”
老莫吩咐:“老谭,你领着一个人,去焦华家报信。一定要注意两个老人家啊,不要再发生意外。”
焦华说:“老谭,你去了,麻烦一定通知娃娃他舅舅。”
老谭说:“我晓得。”
他说罢,喊了一个人,转身就走。
张煌说:“老胡,你说咋个办?”
老胡说:“张书记,乡政府里非正常死亡3人,这不是小事,还是慎重处理为妥,我马上给县局报告,恐怕要有法医下的结论,尸体才能安埋。”
他又看着焦华说:“焦主任,你也不要多心啊。”
焦华点头,用手背揩着泪水。
张煌说:“我赞成胡所长的意见。老莫,我们也要把情况马上给县里报告。”
老莫说:“行。张书记,下午,焦华老家来的人多,我们把乡里在家的人分分工,安慰好两个老人,还要做好焦华媳妇娘家的工作。”
张煌点头,对焦华说:“焦华,你也不要多心,刚才胡所长说的,也是为你好。你那个大舅子,我听说脾气有点凶,他们来了,不管他们说哪样,骂哪样,你都要忍住啊。”
焦华点点头,凄怆地说:“我知道,谢谢书记、乡长。我头晕得很,心头六神无主,一切还要靠组织。”
胡维对毛彬说:“小毛,你去所里写好封条,拿来贴到门上。县局的人下来之前,不准任何人进门。”
他又对张煌说:“张书记,下午,恐怕村子里来的人多,请你们多做工作,县局勘察之前,无论如何都不能让人进屋。”
张煌说:“胡所长,这点事,你就放心好了。”
傍晚,焦华老家前后来了几拨人,大约有30多个,哭的哭,嚎的嚎,骂的骂,乡政府被哭喊哀嚎声所淹没了。乡机关所有在家人员全部参加做安慰工作。焦华的父母趴在焦华宿舍门上,哭得鼻子连着口,不停捶门打门,嚎叫着要看孙子。张煌等人左说右劝,才把二老劝到他的寝室里去了。焦华的大舅子刁有新怒气冲冲,两次要动手打焦华,被老莫劝住了。
晚上10点过,付忠从县城领着县局刑侦队的几个人赶到千山乡上。他们没顾得喝一口水,便立即来到焦华宿舍门前,警察看了大门撕去封条进入焦华宿舍。焦华屋里电灯还开着。警察打着手电筒仔仔细细勘察,用照相机不断拍照屋里。付忠是法医出身,他亲自动手勘验刁氏母子尸体。罗霄看过尸体,又在屋里转来转去,旮旯角角地看了个遍。公安人员结束勘察,已是12点过。他们刚出得门来便被20多人团团围住,刁有新带头问个不停,付忠等人也不说啥,慢慢在人群当中挪动。焦华显得垂头丧气。张煌、老莫等人不断大声吆喝,围着警察的人群才让开路让付忠他们脱身。付忠叫了张煌、老莫俩人一起与胡维等人进了派出所。
案情分析会上,经过一番讨论,公安人员一致认为,刁氏母子系煤气中毒死亡。
付忠说:“我认真看了室内的情况,只有一个疑点值得注意,焦华屋里怎会有两个火炉?”
胡维说:“我也有怀疑,问过焦华,他说平时他家只有一个炉子,但老谭说是前天下晚,焦华妻子跟他借了一个火炉。”
付忠说:“看来,焦华家多出来的一个炉子的疑点基本可以排除。”
罗霄说:“我仔细看了室内,没有发现其他可疑物,但有一个更为可疑的情况值得注意,屋里两个火炉都蹾在地上,有个炉子旁边有些炭灰,焦华老婆有一条大腿伸在被子外面,腿上有一小点炭灰,双脚脚掌有落地的痕迹。根据这个情况进行推理,存在着两种可能,要么就是有人潜进房间,不慎绊倒了火炉,然后又把火炉蹾在地上;要么就是刁氏睡觉后起来时绊倒了一个炉子,又把它提了摆好。”
付忠说:“罗霄的分析有道理。这些年煤气中毒事件时有发生,人们平常睡觉一般不会把火炉提到屋里去。”
胡维说:“付局长,一般情况,睡之前,炉子是该提到屋外。前天晚上雪大得很,实在是太冷了,我的火炉都提到寝室里,只是把窗户开了一个缝。”
罗霄说:“刁秀英双脚如果确实落过地,这能否作出合理解释?与此相关进行推断,如果刁氏确实起来过,她为什么不揩揩脚就睡了呢?”
老莫抽着烟说:“我们倒是不懂你们的业务,但我有个蠢想,刁秀英被炭火烟子熏得晕晕戳戳的,绊倒炉子也是可能的,这么冷的天气,也怕搞不赢揩脚就睡了。”
众人听了乡长的话,便是一片沉默。
付忠说:“地下那点炭灰,有几种可能,一是刁氏钩火漏出的,还没有扫出去;二是刁氏夜里起来不慎绊倒火炉,搬起炉子后就睡下了。这些都是假设,目前也倒不能肯定刁氏就起来过。”
罗霄问:“老胡,焦华为何不在乡上?”
老莫说:“焦华这几天回家去宰猪,给我请过假的。”
付忠略微沉思后,又说:“进焦华的屋子之前,我仔细看了大门,没有发现撬动的痕迹。如果说还有一种可能,就是罗霄所说,有其他人进了屋,既然门窗没有破损,进去的人必定是有钥匙的人。这人开门进去以后,慌忙中将炉子绊倒又搬起来,炭灰当然来不及扫除。”
付忠说完,便是一阵沉默。罗霄眼中闪过一丝狐疑,似乎想说什么,他还是什么也没有说,在笔记本上勾画。
胡维说:“付局长的分析,我完全同意。3种情况都有可能发生,但前两种可能性最大。”
他停住不说了,众人盯着他。
胡维说:“要说存在第三种可能嘛,当然只能是焦华所为,他虽然请假回了老家,但仍有潜回作案的时间。但是,现在没有发现任何蛛丝马迹。”
罗霄说:“如果怀疑焦华作案,首先要判断他有没有作案动机?”
付忠问:“小张、老莫,焦华与他妻子关系如何?”
张煌说:“以前,隐隐约约听说闹过别扭,最近一段没有听说过哪样。”
老莫说:“前段时间,焦华回家的时间多一些了。他家房屋被炸后,他一直陪刁秀英娘三个从乡头就医到县上。不像是他干的。”
罗霄问:“老胡,在我们到达之前,你们已经进过屋,做过初步勘察,焦华宿舍及房前屋后,是否存在异常痕迹?”
胡维说:“我们倒是没看过。不过,前晚的大雪一直下到昨天早上才停,屋外即使有什么痕迹,早也被大雪覆盖。早上又晃出太阳来,雪化了,更是什么都看不见。中午,焦华从家头回来开门,就发现其妻子已经闷死,跑出来就大喊大叫,乡上的人一齐拥进寝室,现场遭到一定破坏。我们看到的,也就是刚才所勘察看到的情形。”
付忠沉吟半晌,说:“既然没有任何证据说明焦华所为,我们只能下煤气中毒死亡的结论。”
罗霄心中还有疑团——煤气中毒的结论不会错,是刁秀英不慎造成的,还是他人制造的,却很难说清,但要怀疑是焦华所为,确实没有任何一点根据。便说:“我赞成付局长的意见,定为煤气中毒恰当。要说是焦华干的,我们没有一点依据。况且,焦华真有害他媳妇的心,他也不至于连他两个儿子一起干掉。”
罗霄这番话,使在场人员坚信虎毒不食子的道理,坚定地排除了对焦华的怀疑。大家一致同意下煤气中毒的结论,决定由胡维向焦华及亲属宣布。
付忠说:“如果焦华及亲属还有疑问,我们可以做尸检。”
付忠交代完毕,他们一行便去旅店休息。胡维通知焦华、刁有新俩人到派出所来,宣布刁秀英母子3人的死亡结论。焦华眼睛红红的,也没说什么。刁有新大吵大闹。张煌、老莫闻声跑到派出所。
张煌劝道:“刁有新,你要相信公安部门,你不服,总要讲个道理来嘛。”
胡维说:“小焦、小刁,付局长说了,家属如有意见,我们可以做尸检。”
焦华不感到害怕——尸检能有什么作用呢,检验的结果只能是煤气中毒。
刁有新说:“胡所长,我家妹子死得好惨啊,坏人没把她炸死,自己要在自家屋头给拿煤气闷死,我实在是想不通呀!人都死了,还做啥子尸检哟!开肠剖肚的糟蹋我苦命的妹子,她怕找不到下辈子回来的路哟。要是我爹我妈没见着全尸,两个老疙兜怕是要活活气死哟!”
他说罢,又开始捶胸顿足。
老莫说:“刁有新,你悲痛,人家焦华还不是更悲痛。现在,焦华你两个是主心骨啊,你们还是要好好商量,把后事办好。”
刁有新说:“乡长,反正我是不服的!”
张煌说:“先把人抬回去,一些事情,慢慢商量嘛。”
张煌、老莫、胡维等人好说歹说,才止住刁有新的哭闹。
第二天,乡上派出一些人,与焦、刁两家亲属将刁氏母子的尸体运回焦华老家。刁氏父母去焦华家中看过女儿遗体,悲痛欲绝气了个半死。刁有新家族又生出悔意,就是不准焦家安葬刁秀英。焦家无奈,只得割了两副匣子先安葬了焦华的两个儿子。刁秀英的尸体装了棺材停在焦家堂屋多久。乡上三番五次做工作,刁家就是不让安埋,威胁说:如果不经他家同意,焦家偷偷葬了他家妹子,他们要挖坟抠出妹妹尸体停在焦家。刁氏尸体一直停了20多天,乡上实在无法,只得报告县上,刘茗恬副县长将此事报告到任不久的县委书记尉越涧,尉越涧指令付忠与刘茗恬一起下到千山做好工作。如果刁家强力阻挡,就强行安葬刁秀英,焦华妻子的尸体才得以安葬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