郝灿仁强奸、毁坏公私财物一案，是县委政法委协调会讨论研究的第三起大案，也是争议最大分歧最为明显的一件案子。
县公安局副局长杨彪是此案的主汇报人。此人平时不苟言笑，样子极其威严。他汇报案情时，一直板着一张脸，会议气氛显得沉闷。他把案情作了详细叙述后，说：“这件案子，县委尉书记亲自过问，我局十分重视，从3月批准立案侦查以来，对犯罪嫌疑人郝灿仁进行了审讯，报经县检察院批准，对郝灿仁实施逮捕。后又做了大量的工作，进一步获取了大量证据。我局依法起诉到检察院，检察院起诉科认为毁坏公私财物罪不能成立，犯强奸罪的事实不清证据不足，退回我局补充侦查。我局按照退查提纲进行了补充侦查后，再次起诉到检察院，检察院再次退回。我局认为，郝灿仁一案犯罪事实清楚，证据确凿，没有再进行侦查的必要。目前，人犯郝灿仁拘禁时间已经期满，请协调会议给予明示。”
这是尉越涧最为关心的一起案子。3月份，他去千山，听了洪波敏姊妹哭诉后，指示县公安局查办这起案件。
他听取汇报时，笔记特别认真，不时还询问情况。听了杨副局长说的检察院两次退查的情况，尉越涧大为诧异，不知检察院为何一再退查。他有一种预感，这件案子有可能被煮成夹生饭。
县检察院副检察长谷驰脸色怪怪的，时而瞭一眼手里的一页纸，时而瞭一眼两位县委领导，听罢杨彪的汇报，他说：“对这起案件，我院十分重视。考虑到此案是县委领导亲自批办的案子，我院认为更应慎重，一定要做到证据确凿，把案子办成铁案，对领导负责，对历史负责，对当事人负责。”
尉越涧、王鹏举点头，抽起烟来。
谷驰说：“对公安预审起诉的材料，我院第一次退查，是认为郝灿仁不构成毁坏公私财物罪。有什么理由呢？一是郝灿仁、洪波敏两家因婚姻引起纠纷，这类事情农村不少，只处理郝灿仁，又没处理其他人，显然不够公平；二是毁坏的财物数额小，达不到立案标准，立案依据不足。”
尉越涧插话，关切地问：“老杨，洪家的猪牛拉回去没有？”
“拉回去了。第一次，千山派出所去拉，遭到郝家和不明真相的村民的强力阻拦，胡维他们只带走郝灿仁，没有拉回猪牛。第二次，乡上重新组织力量，才强行把猪牛给洪家拉回去。至于毁坏公私财物罪，检察院退查后，我们局里经过研究，认为罪名不能成立。我们第二次报检察院审查起诉时，就没有再报这项罪名。”老杨板着脸作了说明。
王鹏举知道对郝灿仁定毁坏公私财物罪是尉越涧的意见，便对他低声说：“看来，毁坏公私财物罪定不上。”
尉越涧抖抖烟灰，点了点头，显得无奈，心里有些发毛。当时，千山派出所胡所长说是婚姻纠纷，他判断郝灿仁犯了毁坏公私财物罪，并且当场指令胡维他们按强奸罪和毁坏公私财物罪立案。公安果然按照自己的意见开展了这方面的调查工作。此时，检察院从案情、案值、影响等等方面作了分析，他认为检察院进行把关是必要而且是比较负责的，不定毁坏公私财物罪，自己面子虽有些不好看，但也只能尊重政法机关的意见。公安为此花了工夫走了弯路，他感到自己有一定责任。
谷驰进一步条理清晰地分析了退查理由：“关于郝灿仁犯强奸罪，公安第一次提出来，我们审查后，认为证据不足。一是郝灿仁和洪波敏的结婚证书是怎么办理的不够清楚。这是本案一个关键问题，事实弄不清楚，强奸罪难以成立。二是强奸过程，虽有洪波敏的检举材料，郝灿仁的口供，但相关旁证材料只陈述了拦截洪波敏和郝灿仁进新房的过程，未能形成完整的证据链条，所以，我们要求补充侦查……”
尉越涧觉得谷驰抠问题很实在，便看了一眼杨彪。
杨彪抢过谷驰话头，说：“对郝灿仁和洪波敏的结婚证的办理过程，我们根据退查提纲，补充了相关证据。有乡民政助理员的证词，他证实是郝灿仁和洪波敏一起到乡上办的；有郝灿仁和洪波敏的户口年龄证明；有郝、洪两家户主的陈述；有苦寨子和独腰子两个社有关人员的书证。上述证据充分说明，郝灿仁与洪波敏办理结婚时，不足法定结婚年龄，结婚证是没有法律效力的，俩人所谓的婚姻关系不能成立。关于强奸过程，检察院提出事实不清，证据不足。我们又补充搜集了相关证据。洪波敏提供了郝家假冒黄氏之名，写给她的信的原件；有与郝灿仁一起劫持洪波敏的那几个人的交代笔录；有当天晚上郝灿仁被洪波敏推出房间，把郝灿仁推进房间的那几人的交代笔录，他们还交代郝灿仁进了房间后不久，就听到他大喊大叫的声音；有县医院关于郝灿仁肩上伤痕系咬伤的证明。我们认为以上证据，完全能够证明郝灿仁强奸犯罪的事实。”
杨彪陈述有关事实和观点时，语气非常强烈。
尉越涧问：“郝灿仁的爹，还有那个乡民政助理员，以及其他有关人员，是否提供了他们办理相关手续时，送礼收礼的情况？”
杨彪不以为然地说：“苦寨子社社长说了实情。其他人都不肯证实。但不影响对结婚证不合法的判断。”
尉越涧又问：“郝灿仁的交代与洪波敏的陈述，以及和其他旁证材料是否吻合？”
“受害人的陈述与作案人的交代基本一致，可以互相印证。至于检察院退查提纲提出来的疑点，说案卷中，郝灿仁的爹妈口述材料反映，办酒第二天，洪波敏也没说啥，还帮着做事，没有表现出不愿意这门婚事的样子，还说他们拿了一些东西给郝灿仁与洪波敏一起回门，洪波敏出门时还高高兴兴的。这个问题，我们认为，并不能证明当天晚上郝灿仁没有强奸洪波敏。洪波敏的陈述说当时考虑只有用这个法子才能逃出郝家，我们认为可以采信的。此外，我们对犯罪嫌疑人采取了负责的态度，对郝灿仁有利的或不利的证据，都认真进行了解搜集。检察院还要作为疑点提出，简直是吹毛求疵。”
杨副局长脸红筋胀，情绪激动，说“吹毛求疵”这4个字时声音很重。
杨彪这番话，本意是想说明他们重视搜集证据，注意了证据的多样性。但他语气激烈，说检察院的退查是吹毛求疵，无疑给会议烧了一把火。
尉越涧认为杨彪言语重了一些，情绪失控必然失言。他的嘴唇抖动了两下，终于没有说话，想观察一下会场的反应。
王鹏举看了杨彪一眼，闷着头抽烟。
杨彪说检察院“吹毛求疵”刺激惹恼了几个检察官，谌炎文气得脸上像要扭得出水来。
谷驰虎着脸，眼睛盯着杨彪，马上进行反诘：“哪个吹毛求疵？法律赋予检察机关的职责，我们还要不要行使？”
杨彪似乎没有注意两位县委领导的表情，更不去理睬检察官的恼怒，火气并不收敛，昂头仰脸，手指重重敲击茶几，一语中的，把两家平时的积怨摊了出来：“谷副检察长，你们的刁难，何止一次两次。我想，大家都不要吃现成饭，有本事就来第一线，破两个案子给我们瞧瞧！”
杨彪说的“现成饭”是说刑事案件侦破工作中，公安处于第一线，苦活累活都是他们做在前面，检察院只是负责审查起诉等等二线工作，这话明显讥讽检察院干的是轻巧活。
谷驰听了这话，当然不高兴，冷笑一声，反唇相讥：“请不要说横话，杨副局长。这是县委召开的协调会议，又不是你我闹架的地方，有理好好说嘛。谢谢你的鼓励，但是，我们不会越俎代庖，去做违法的事。”
王鹏举赶忙出来圆场，把烟头丢进烟灰缸，笑笑说：“老杨，老谷，你们两个冷静点。”
说罢，他起身发了一转烟。在杨彪面前，笑容甜甜地轻轻拍了副局长的肩膀。
尉越涧表情平静，内心却起了波澜——案子是自己批的，没想到公检两家分歧竟会如此之大。
他过去在关河县主管政法工作时，也常常碰到政法几家争吵不休。这也正常——办案机制就是互相配合互相制约。政法几家为案子争论不休，难免掺杂一些人为因素，互相较劲，谁也不服谁是常有之事。
他听到一个老公安自豪地说过，“文革”前，公安的地位比检法两家高，有顺口溜说：“大公安，小法院，看不见的检察院。”“文革”中，取消了法院、检察院和律师制度，认为检察院和律师是为坏人说话。组成一个革命委员会人保组，共同办理案件。捕人、判刑、甚至判多少年，都由党委常委开会讨论决定。70年代，最先恢复了公安机关，接着恢复了法院、检察院建制，检察院重建之初，还有不少老百姓不知道检察院是干什么的。随着民主法制建设的进展，检法两家的地位逐步得到提高。三机关的关系由党委政法委员会协调，虽然大局不乱，但摩擦时常发生。
此时，他很困惑，仍不想过早说话，一怕开黄腔，二怕影响对案子的准确定性。同时，他也想通过对案情的分析，了解政法部门领导干部的素质。
会议出现冷场。人们抽烟喝茶看材料。王鹏举将烟头揿入烟灰缸，微笑着说：“老谷，你的汇报还没有完呢。”
老谷脸上浮出苦笑，说：“好，王副书记，我接着汇报。公安局第二次把案子报来后，我们提审了郝灿仁，郝灿仁对奸污洪波敏的事实供认不讳。同时，他向我们反映，千山派出所的两个警察对他实施了刑讯逼供，郝家也向我们交来举报材料，说千山派出所去他家拉猪拉牛时，还向群众开枪。”
谷驰瞥了杨彪一眼，把郝灿仁的陈述和郝家的举报材料内容作了详细叙述。
千山派出所所长胡维丝毫不敢怠慢县委书记的指示，在尉越涧离开千山的当天，立即拟写了对郝灿仁进行立案侦查的报告，派人专程送往县局。
胡维头脑里反复盘旋起自3月以来接触洪波敏控告郝灿仁这个案子的过程。最初，他们认为是一起婚姻纠纷，没有看做是一件刑事案子，不想接手办理。没料到县委书记来千山检查工作，洪家姊妹找到尉越涧告状，尉越涧亲自过问这件事情。付忠局长打来电话对派出所给予了严肃批评。他们去见县委书记时，尉越涧发了很大的火。当时，鼻子大了压着口，他虽不敢当面顶撞县委书记，但口服心不服，对尉越涧的判断心存怀疑。过后，反复琢磨尉书记的意思，翻了《刑法》有关条款，他们对这个案子的看法才发生了本质的变化，觉得把郝灿仁抢婚奸污洪波敏定性为强奸罪还是不无道理。县委书记亲自过问的案子，无论如何都是要案，他决定尽快把这个案子拿下来，给县委领导和局里有个交代。
立案报告送出去以后，胡维又觉得没有几天的时间批不下来，把此案作为强奸案办理，时过境迁有些证据很难取。他决定先把洪家被拉走的猪牛追回。凭他的经验，知道叫村社去办这件事情，决不可能办好，最好由乡上领导牵头来办。他决定给张煌汇报，摸摸乡上的意思。他找到张煌说：“张书记，郝家拉去的猪牛，尉书记说了要给洪家拉回去，是交给村上去办，还是乡上组织力量去办？”
张煌听了，略加沉吟，说道：“这事应和整个案子一并考虑，县委尉书记很重视，我们绝对不能办砸，我的想法还是你们派出所办，才拿得下来，我可以派几个人与你们一起去。”
胡所长领了毛彬，还有乡上几个人一起去独腰子。这10人到了郝家，郝社长见派出所和乡上一下来了这么多人，很是诧异，但还是笑脸相迎把他们请进了家门。郝家一家人尽量表现热情，郝社长陪乡里来人坐下，郝灿仁也跟了坐在他爹一旁，郝灿仁的妈忙着去煨茶。郝老头散了一排“金沙江”烟，寒暄说：“胡所长，好稀罕啊，你还是前年来过我家，后来就没见你影子了。”
“老郝，这两年，事儿多啊。本来早就想来看你了，就是走不脱。”胡维客气两句，虚晃一枪，看了郝灿仁一眼，切入正题，“老郝啊，听说你家正月十七办了喜事？”
郝社长的笑容突然跑得无影无踪，脸上变得僵硬起来，叹了一口气，说道：“不瞒你啊，胡所长，家门不幸啊！我家儿媳妇，与灿仁办酒那两天都欢欢喜喜的，与灿仁回门后，不晓得抽啥子羊儿风，就不回来了。”
胡所长语气平静单刀直入：“郝社长，听说你家拉了洪家的猪、牛？”
郝老头疑惑地看着胡维，“唉”地叹了口气说：“是拉了，都是气头上的事，要是洪波敏回心转意，我家还是给她家拉回去的。”
胡维开门见山谈了来意：“郝社长，我们是老熟人了，我也不瞒你。今天，我们来就是为这个事，你们还是把猪、牛给洪家拉回去。”
要把猪、牛拉回去——郝社长没有一丝准备，瞪着眼睛，双手在怀里搓着。
未等老爹开腔，郝灿仁一下跳了起来：“猪、牛是我拉来的，不关我爹的事。洪波敏赖婚，洪家欠我家的钱，凭啥子要拉回去？”
胡所长看他一眼，很有耐心地说：“小伙子，坐下来，不要激动。好好配合我们。”
郝老头把脸丧起，鼓起眼睛，哼了一声说：“胡所长，洪波敏是我家三回九转娶过来的儿媳妇。她不讲任何理由，莫名其妙地跑了，我这张老脸在独腰子都丢尽了。洪家不退我家彩礼钱，还要把猪、牛给拉回去，究竟是哪门子道理？”
胡所长显得有些不耐烦，抹下脸来说：“老郝，你知不知道，你家儿子犯了法，人家洪家告了。县委领导都很重视，我们今天来，把猪、牛拉回去，是根据县委书记的指示，我劝你还是好好配合我们。不然的话，恐怕你们要吃不了兜着走。”
郝灿仁脸上横肉凸起，撩起衣袖，右手握紧拳头，恶狠狠地说：“我犯了啥子法？啥子县委领导，我认不得，今天就是不准你们拉猪拉牛！”
胡所长冷笑一声，说：“郝灿仁，我劝你识相点。你胆敢阻挡我们，就是暴力阻碍国家工作人员执法！”
“认不得你说些啥子，我今天就是不准你们拉猪拉牛！”郝灿仁瞪着一对眼睛说。
胡维看着郝老头，放低声音说：“老郝，你劝劝你儿子，好好配合我们，不然是要吃亏的。”
“胡所长，我这个儿子是有点牯，但要把猪、牛拉回去，我也是万万不答应的！”郝社长仍然说着硬话。
胡所长大喝一声：“走，少跟他们啰嗦，我们到圈子里去。”
胡维等人起身就往猪圈牛圈去，郝家一家人跟在后边大骂不止。蹲在郝家门口的两条恶狗见主人追着这些人骂，猛地扑向走在前面的胡维、毛彬，扯住了两人裤子。两人用脚猛踢恶狗，乡上来的人随手抓起墙边的锄头钉耙就打，两条狗吓得跑开了，远远地狂叫，就是不敢靠近。胡维把人员分成两帮，一些人去了猪圈，一些人进了牛圈。他们无法弄清哪头猪、哪头牛是洪家的，只管拉出一头肥猪和一头壮牛。猪叫牛嘶，恶狗狂吠，以及郝家几口人的骂声，逐渐引来一大群村民围观。人们站在郝家门口，听着郝家人怒骂，从骂声中弄清了事情的原委，开始七嘴八舌地议论。胡所长见人多，叫乡上来人撵着猪拉着牛赶快走。他们把牲口撵到门口，围观的人群并不让路。郝灿仁见势从后面一个猛扑，上来狠狠推了胡所长一把。胡维没有丝毫防备，被重重推倒在地。两条狗见主人发威，又向胡维扑来，乡上来人将锄头朝狗猛打下去，两条狗又跑得老远。毛彬赶忙去扶胡维，胡维顺势双手撑地坐了起来，大喊：“弟兄伙，今天不拉猪牛了，先把郝灿仁带回去！”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