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自杀还是他杀?是犯罪嫌疑人还是受害者?是有罪还是无罪?——金江县委会议室里,县委政法委员会召开会议。与会者围绕几起大案的定性处理,展开了十分激烈的争论。
会议由县委副书记、政法委员会书记王鹏举主持。县委书记尉越涧亲自参加了会议。会前,王鹏举告诉尉越涧,会议讨论的几个案子重大,案情比较复杂,公检法三机关存在不同意见,其中两件案子是尉越涧批办的,请他出席会议听听情况并给予指导。尉越涧一口答应下来。
会议首先研究千山卫生院死人一案的复查情况。
3月上旬,尉越涧对袁声雄的来信作了批示,当面给王鹏举作了交代。之后,尉越涧到千山检查工作时,亲自作了调研。紧接着,尉越涧收到市政府刘桦副市长转来的袁声雄写给他的信。刘桦很重视,特别附了一页纸,写了长长的一段话:“越涧书记、林纪副县长,袁声雄同志的来信非常重要,请你们认真一阅。信中反映的千山卫生院非正常死人一案,袁声雄同志提供了很多有用的线索。此案定性为自相残杀,确实存在不少疑点……”
刘桦对袁声雄信中提到的疑点画了粗重的黑线,并在批文的结尾写道:“袁声雄系你县人民代表,在当地和毗邻C省的地区的彝族亲友中有一定影响,此案关系到社会稳定问题。务请你们高度重视,认真组织力量复查,一定搞个水落石出。有什么困难和问题,请及时告我,我会尽力支持。”
尉越涧看了市政府分管政法工作的领导的批示后,不敢怠慢,和王鹏举、付忠交换了意见。决定仍由王鹏举亲自牵头负责此案的复查工作。
县公安局向市公安局汇报了县委的意见,请求市局给予指导帮助。市局非常重视,市局李局长亲自率领刑侦、技侦支队的有关人员,前来金江指导帮助复查工作。王鹏举和付忠以及县政法委、县公安局有关人员陪同市局的人到了千山。征得死者家属的同意,先后掘开了袁旺和鲁茫的坟墓,开棺验尸;再次对袁旺宿舍进行勘察搜寻。结果与付忠他们第一次现场勘察的情况一致。经过认真分析研究,市局仍然认为鲁茫系袁旺用钝器击中头部而死,袁旺打死鲁茫后,用匕首自杀身亡。
复查表明,县公安局的结论正确。
在听取付忠的汇报时,尉越涧面容极其严肃,认真进行笔记,心中的疑点,随着汇报的展开,逐渐得到排除,复杂的心情微微得到放松。
王鹏举一个劲地抽烟,没有做笔记,他亲自参加了复查,对情况比较熟悉。付忠汇报结束,王鹏举微笑着说:“刚才,付局长汇报了复查的主要情况,请大家发表意见。”
对公安局汇报的情况,大部分参会人员没提出明显的不同意见。
检察院副检察长谷驰提出:“鲁、袁俩人自相残杀,起源于赌博,赌博输几块钱,袁旺就突起杀心,从逻辑推理来看,杀人动机似乎过于简单。”
尉越涧觉得谷驰的疑问很有道理,这的确是不可忽视的一个问题。
付忠往烟灰缸里抖着烟灰,脸上浮起憨厚的笑容,说:“千山卫生院的人反映,鲁茫平时性情暴烈,喝酒醉了后不骂家人,就骂院里其他人。袁旺年轻气盛,血气方刚。俩人赌博酗酒,突起冲突,一怒之下,互相残杀是可能的。”
谷驰迫不及待地打断付忠的话说:“这只是推理,定性讲的是证据!”
付忠显然有些不高兴,脸上笑容不再,说话声音高了几度:“谷副检察长,办案要讲证据,这是基本的要求,我懂。刑事侦查学的原理认为,杀人动机有因某种既定原因长期酝酿形成,也有遇某种突发的偶然因素一时促成,这体现了刑事案件的复杂性。千山一案,鲁、袁二人如系他人谋杀,必然留下蛛丝马迹。我们从现场勘察的情况来看,没有发现他杀的任何痕迹。千山卫生院的人反映,当天晚上,没有发现有人进入卫生院。这次市县共同复查,也没有发现他杀的任何疑点,难道是外星人飞来杀了他们不成?”
谷驰一下被噎住了,无话可说。
公安局副局长杨彪补充说:“他们之中,不是哪个人事前有动机蓄意杀人,实际上是打斗中丧人性命,最后导致袁旺自杀。”
付忠见谷驰没有再提出疑问,便肯定地说:“我们认为,既然没有其他证据说明是他杀,就应该维持原结论。”
会场一片沉默。
王鹏举轻轻问尉越涧:“书记,还有什么问题?”
听取案情汇报过程中,尉越涧没有插话——县局汇报的情况很清楚,自己提不出多少意见。他认为谷驰的疑问不是挑剔,觉得把此案定性为自相残杀,起因还是有些牵强。但又认为,这种死人大案,公安根本不敢马虎。市县两级公安经过认真复查,反复分析研究,所下结论应该不容怀疑。自己没有理由不同意。王鹏举问他意见,他稍微迟疑一下,还是提出一个问题:“袁声雄怀疑焦华、潘惠英二人,他们的嫌疑是否得到排除?”
付忠还是一脸憨厚的笑容,答道:“尉书记,袁声雄老年丧子,值得同情。但是,袁声雄对焦华、潘惠英的怀疑和指控,没能提供有重大参考价值的线索。市局和我们认为没有根据,焦华和潘惠英,我们认为不应当列为犯罪嫌疑人。”
“你们是否接触了二人?”尉越涧仍然执拗地问。
“我们介入此案时,询问过潘惠英,没有发现任何异常情况。这一次,市局又找潘惠英了解情况,她的陈述仍然与上次一样,没有多大疑点。至于焦华,我们没有询问他的理由。”付忠的回答有理有据。
尉越涧点头,不再提问。
王鹏举说道:“我看,大家对此案的意见基本统一。我的意见:一、由县局写出复查结论报告上报市局;二、向袁声雄反馈案情,做好他的思想工作;三、刘副市长对此案作过批示,是以县公安局名义,还是以县委名义向刘副市长报告,请尉书记定。”
尉越涧说:“我赞成王副书记意见。最重要的是做好袁声雄的工作,一定要耐心细致。如何向上面报告,我看,可由县局给市局写出报告,同时抄报刘副市长。这个案子涉及稳定,市县公安局的同志非常认真,非常辛苦。对案子充分体现了实事求是精神,对当事人体现了高度负责的态度。老付,请你代表我和王副书记,感谢市局李局长的关心支持。同时,对我县参加侦查的所有同志表示亲切的慰问。”
付忠连连应诺,一脸笑容,显得非常高兴。
尉越涧把一支支烟抛给在场的烟客。自己叼了一支在嘴上。王鹏举将火机打燃,欲给他点火。他却掏出火机自己点燃烟,会议室顿时烟雾缭绕。
接着,会议听取开展打击拐卖妇女儿童犯罪专项斗争的工作情况汇报。
近年来,金江县拐卖人口犯罪突出。有的农民,老婆或小孩失踪后,怀疑邻居或亲戚所为,于是去拆怀疑对象的房屋,拉牛牵马,想尽办法报复,引起的纠纷不少,成为县乡信访工作的重点。拐卖人口的情况比较复杂,其中,原告的老婆孩子有被邻居亲戚或熟人骗卖的,也有女人自己跑出去的,也有女人领着小孩跑出去后,又被人骗卖的,等等。
4月,县委根据上级指示,安排部署了专项斗争。尉越涧、王鹏举等县委领导亲自到公安局进行动员鼓励……身材魁梧的公安局副局长汪亮福,手里拿着总结材料,汇报了打拐的主要情况。他首先简要介绍了取得的主要成绩——这次专项打击,全县解救了妇女儿童56人,抓获人贩子36人。
他重点叙述了工作当中遇到的困难,专案人员如何艰辛等等。最后总结了经验和建议,无非是县委政府如何重视,公安出动了多少警力,今后要标本兼治综合治理等等。
尉越涧频频点头,眼神多次表达了鼓励和感谢。王鹏举满面笑容,非常高兴。
受到鼓舞的汪亮福接着说:“这次专项斗争开展以来,最重要的收获是侦破抓捕了县城一个拐卖犯罪团伙,涉及15人。”
王鹏举脸上仍然挂着满意的微笑,为自己直接指挥的这次行动自豪。
尉越涧是第一次听说这个情况,犯罪团伙就在县城,心里难免一惊,瞥了王鹏举一眼。
王鹏举轻声说:“那两天,你不在家,我就处理了。”
尉越涧对王鹏举大胆负责的工作精神比较满意,但又觉得此事还是应该及时报告自己,神情严肃地点点头。
“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付忠一副眉飞色舞的样子,他说,“尉书记,有的案子,我们投入了很大精力,就是难破。这个案子是意外收获,不费哪样力,就把犯罪嫌疑人一举抓获,一个也没漏网。”
尉越涧从公安局长的话里,听出公安事前并不掌握此案情况,是被其他案子带出来的案中案。他觉得付忠的确是个老实人,说的是实话。
“这个案子,公布后肯定影响很大。需要政法几家部门统一认识,也请两位书记给我们指示。”付忠把话题交给了汪亮福,“老汪,你把详情再汇报一下。”
老汪说:“我们在安徽解救的被拐卖妇女当中,有一个叫张倩影的女子,说她被强奸过。”
尉越涧大惊——张倩影,是不是吴翠萍的女儿?
前两个月,吴翠萍来过金江县城,找到尉越涧嚎啕大哭,说她在金江一中读高中的女儿不见了。尉越涧叫她不要着急,问吴翠萍:“你女儿是不是去了哪个亲戚家。你到亲戚家找过没有?”
吴翠萍说:“我家县城没有亲戚,我那个姑娘也不好串门子。”
尉越涧说:“翠萍,所有的亲戚家,你都要去找,太远的,即使人到不了,也要设法联系上,把情况搞清楚。”
吴翠萍走了后,是什么结果,尉越涧不得而知。此时,他听到“张倩影”三个字,立即打断汪亮福的话,问道:“这个张倩影是哪里人?”
在场的人看到县委书记焦虑的神情,看出他对这件案子,尤其是张倩影其人比较关注。他们也没去猜测分析是何原因。这些人,根本不知道他与张倩影养母曾有过的特殊经历。
汪亮福从尉越涧的口气中,感觉到县委书记的重视。他顺手从茶几上拿起一沓材料,翻着抽出其中一页,瞥了一眼,看着尉越涧说:“张倩影,女,16岁,我县兴冲乡人,金江县一中高一年级学生,今年5月,被拐卖犯罪团伙头目张庆彪强奸后,拐卖到安徽省区梨县窑子村。”
张倩影确实被强奸拐卖了!尉越涧脸色阴沉,额头微微冒汗,眼睛盯在手中的笔记本上沉思。王鹏举递烟给他,他竟没有反应。
王鹏举笑着说:“越涧,烟。”
尉越涧做出笑脸,接过烟。王鹏举给他点燃火,他猛抽了两口,认真地听着汪副局长详细介绍案情。
“张庆彪,现年18岁,县城近郊乌里村人,初中毕业后停学在家。此人游手好闲,纠集了金江县城另外7个辍学少年结成团伙。这伙人,开始只是在一起打牌,吃吃喝喝,后来发展到小偷小摸……这伙人,年龄最大的18岁,最小的15岁。”
尉越涧的心抽搐了一下:小小年纪,竟然结成犯罪团伙!
汪亮福说:“今年春节后,张庆彪对其团伙成员说:‘弟兄伙,我们这样偷鸡摸狗,找的钱少,还不够我们弟兄花销。我们偷的拿的,都是城周围农民家里的,俗话说:兔儿不吃窝边草。照此下去,迟早要被发现。现在,我们必须另外找到一个赚钱多风险小的活计。前不久,我的一个朋友给我说,卖人那行最赚钱。我摸过行情,20岁以下的,读过小学的,没有结过婚的,卖到河南安徽等地,人家出手就是3000元至5000元。读过初中的,或者清秀干净一点的,价钱卖得更好。我们弟兄不如找几个姑娘,先玩个快乐,再把她们卖出去。你几个兄弟要是同意,我们就抓紧干。大家如果不同意,就算大哥刚才的话没说。’”
尉越涧心里骂道:盗亦有道。兔儿不吃窝边草,是江湖规矩。张庆彪这个狗头,口称兔儿不吃窝边草,由盗物变成盗人卖人,伤害近邻,为非作歹,十分凶残,十恶不赦!
汪亮福说:“这几个小子,听说一个女子可以卖3000到5000元,高兴得眼睛发直,都说这小偷小摸没啥子搞头,被人家逮住毒打一顿,身体伤残不说,名声又不大好听。我们听张大哥的,一切由大哥吩咐。张庆彪说:‘既然几位兄弟说听我的,那我就做主了。我们7个弟兄,先一人找一个姑娘,年龄不要超过20岁的。年纪大了,恐怕我们弟兄拿不住。’众弟兄一齐应诺,说没有问题。张庆彪说:‘这个事不是闹着玩的,被人晓得了,警察抓了是要进班房的。大家一定要守口如瓶。’众兄弟齐说:‘大哥,我们晓得,哪个拉稀摆带,卖我们弟兄,我们把他宰了!’”
王鹏举插话:“这帮小狗日啊,仿照小说里的描写,还喝了血酒,拜了把兄弟。”
尉越涧黯然神伤,默默无语。他想:县城繁华似锦,一派歌舞升平,谁知阴暗角落暗流涌动,落得一个“灯下黑”。自己与众多官员闻所未闻,如同瞎子聋子一般。他的脸上时白时红,一副愧疚之色。
汪副局长继续说道:“这帮混混,果然按张庆彪所教,各自找来一个女子,共有7个姑娘与他们鬼混。这些少女皆是辍学闲散之人,或与其中小贼是远亲,或与某个烂仔是同学,最大的19岁,最小的16岁。这帮男女以干哥干妹相称。闲游浪荡,吃喝玩乐。今年3月8日夜晚,张庆彪纠集他们一伙喝酒吃烧烤,闹至半夜。一帮男女趁着酒兴,跑到金江烈士陵园背后的甘蔗地里。这伙淫贼各抱一个女子,互相摸摸捏捏,玩得兴起,这等小贼人强行要脱那些女子衣服,欲行奸污。这些女子先是不从,大呼小叫,声震田野,后来半推半就,与这帮混混成了好事……”
尉越涧的脑海里仿佛响起烈士陵园背后甘蔗地里的浪笑嘶叫的声音,身上好像狠狠挨了鞭子,不由自主站了起来。众人从他的这一举止中,感觉到县委书记的愤怒,以为他要大发雷霆。汪亮福也把汇报停了下来。不料,尉越涧丧起脸,轻轻地坐回去。他的心里波涛滚滚:这帮畜生,烈士陵园何等神圣!亵渎神灵,终有恶报。
汪副局长见尉越涧没有发话,继续汇报:“这些姑娘由此变坏,甘心与张庆彪一伙为伍……”
尉越涧的眼神更加忧伤,为无知的少女叹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