洪波敏号啕大哭,泣不成声。
尉越涧剑眉紧锁,震撼羞愧,心中似有汹涌的波涛奔涌而来——社会已经进入20世纪90年代,一个遭遇翻溜落水终又侥幸生还的人,一个大难不死的人,却害怕别人知道她还活着,不敢堂而皇之地回家,被迫改名换姓异地偷生。这等怪事,竟然发生在自己管辖的区域里,而自己时时自称“人民公仆”,真是莫大的悲哀和讽刺!
尉越涧以极大的毅力克制着难以忍耐的烟瘾,一直专注地倾听洪波敏的哭述。
他默默无言,没有劝止姑娘伤心欲绝的痛哭。此时,他更理解哭的含义。哭原本就是女人的天性:弱者的哭是换取同情和良知的武器,郁积者的哭是排解心中块垒疙瘩的良药。哭有真哭假哭之分,有的哭看似悲天悯人,却掩饰不了造作的痕迹,流下的眼泪缺少真情;有的哭无声无息,欲哭无泪,泪水深藏在心底,却具有极强的感染力;有的哭似狼嚎,像猪叫,令人烦躁、厌倦和反感;有的哭显出万般无奈,表现出软弱怯懦,或许换来怜惜和声援,或许招致嘲弄和欺负;有的哭满含信任、希望和寄托,能唤起听者的正义感和使命感,催生自己的胆识和勇气。
尉越涧看出这个女孩子哭在脸上,痛在心底。她的哭写出了弱者的无奈,是对听者的信任。他知她必有重大冤屈,此时劝她不哭,她也许哭得越发伤心。
张煌皱着眉头,劝着洪波敏不哭,告诫她哭不起作用,只有把事情说清楚,才能解决问题。果然不出尉越涧所料,洪波敏哭得越发伤心。洪波纵刚才听着姐姐哭诉,只在一旁抹泪,此时也大哭起来。尉越涧对张煌使了一个眼色,小张心领神会不再劝慰。
尉越涧走出门去,点燃一支烟,吸着去厕所,回来看到两姊妹用手帕揩着哭红了的眼睛。他坐下后,端起茶杯喝了一大口,用鼓励的眼神对洪波敏说:“姑娘,不要怕,还有什么冤屈,细细地说,我们一定给你做主。”
洪波敏抽抽咽咽,手里攥着手帕,眼神满含羞涩悲愤。
洪波纵捏着手帕,轻声劝道:“姐姐,尉书记是清官大老爷,你把心里的苦水都倒出来给尉书记听。”
尉越涧瞥了长辫子姑娘一眼,心里想,这个洪波纵不简单,虽不如她姐姐清秀,小小年纪却这般泼辣,可惜没有多少文化,要不然的话,搞个乡村计划生育宣传员之类的角色,可能会有一些出息。
洪波敏见尉越涧眼神和善,动情地讲了一部血泪史……洪波敏从苦寨子回到郝家箐,把回家的经过给郝大妈细细讲了。郝大妈十分高兴。她在郝家住了两夜,回了南宁厂里。正月十五那天下班刚回宿舍,同室伙伴小费从床上捡起一封信,递给她说:“江礼姣,这是你的信,刚才我去收发室取来的。”
洪波敏蒙了——我这一辈子没写过信,也没有收到过信,什么人会给我寄信?是家里写来的信?不对,家里人从来没有写信的习惯,况且自己刚从家里回来。是郝福贵写的信?不对,我也刚从郝家过来,即使有哪样事,小贵会跑来说。虽说他对自己有感情,也不至于这样唐突啊!
小费见洪波敏迟疑走神,笑着说:“礼姣,发哪样愣?是不是哪个小伙子写来的情书,赶快撕开看呀!”
洪波敏站立床前无言以对,一声不吭地从小费手中接过信来,默默看着信封,信封上是陌生的钢笔字,寄出地址是金江县千山乡苦寨子社。她的心顿时怦怦地跳。她不相信是家里寄来的。她听说过,好多求爱信,寄信地址是假的。她翻过信封,仔细查看背面的邮戳,邮戳模模糊糊,似有“金江县千山乡邮电所”几个字。她捏着信封,手不停颤抖,想起昨天晚上做的噩梦,梦见在妈的坟头,自己被毒蛇咬了一口……小费见洪波敏脸色苍白,安慰说:“礼姣,有啥难事,看了信再说,你告诉我们姐妹,大家一起想办法。”
洪波敏回过神来,说:“小费,不会有哪样事。”
她小心翼翼地撕掉信封右边一个小角,食指抠进信封,慢慢掰开封口,又用拇指和食指轻轻拈出信纸,展开一看,信中写道:
波敏:
你离家后,你父病情突然加重,近日已出现危险,见信后速回。
黄布贞
正月初七
这是继母写来的信,内容简洁明了。洪波敏神情木讷,心脏狂跳,头上脸上背心溢出大汗。
小费见状,忙问:“礼姣,咋个啦?”
洪波敏手里捏着信,目光呆滞,怔怔地不讲话。
小费:“是不是家里真的有事?”
洪波敏默默地点点头。
小费不解地问:“礼姣,你家不是金江西坪吗?这信是从千山寄来的呀!”
洪波敏家住地址和姓名都瞒了厂里和姐妹们,此时,她不知如何回答小费。小费的疑问提醒了她。离开家的时候,爹的身体状况确实很差,但没有病危的迹象啊。信是以继母的名义写来的,继母不识字,肯定要请人代写。这信上的字迹不像波纵写的,波纵写不出这手字!继母为什么没叫波纵写,而是请外人代笔呢?波纵虽没读过几年书,写这几句话也不成问题啊?
洪波敏头脑里突然闪出一个疑问:这封信难道有诈?转念又想:别人写信来诈我洪波敏干什么呢?这不是吃饱撑着了无事找事做吗?她想:即使这封信有假,我洪波敏也要回去看看。自从妈惨死以后,我和波纵就像断了线的风筝。如今爹再有个三长两短,女儿连看都没能看上一眼,那才是一辈子追悔莫及的遗憾事情呀!就算前面有陷阱,就是前面是深渊,我洪波敏也要去跳!
洪波敏定定神,将信折好,装到上衣口袋里,取下床架上的洗脸手巾揩脸上的汗,对小费说:“小费,千山那边,我也有个家,家里是出了一点急事。不知道今天晚上有没有开往金江的班车?我想今晚就走。”
小费说:“礼姣,你不要急,今晚走不了啦,南宁的夜班车只开到潭华,晚上过不了江。你先给厂里请假,该办的手续办好。今晚厂里开元宵联欢晚会,我们一起去散散心,明天打早走,好吗?”
洪波敏觉得也只能如此,便与伙伴们一起去了联欢会场。会场里欢声笑语,她却闷闷不乐……正月十七下午,洪波敏在千山下了车,正逢大雾。她本能地搜索四周,没有发现熟人,就踏着稀泥,心急火燎往苦寨子赶路。她走了一段路,停下脚站着歇气,大雾弥漫中,隐隐约约发现有几个人往同一个方向走来,离自己大约几十米远的距离。她以为是赶街的乡亲,想和他们一起走,便站着等待这些人。她想:给父母送终是子女的天字一号大事,如果爹这次真的升天了,自己作为长女,必然参与丧事的办理,要在爹的灵前长跪不起,要在道场的锣鼓声中反复绕圈子。波定是儿子,要抬爹的灵牌子;自己要抬衣食罐罐,走在送葬队伍的最前面;几姐弟还要跪在路上,趴着身子,让人们抬着棺材从身上拖过,这是乡村送葬中的“搭桥”。如今,再也不可能瞒骗乡亲了,“江礼姣”这个化名就此将成为历史,我洪波敏要堂堂正正活在世上!
洪波敏驻足一会儿,见后面的人并未跟上来,便继续爬坡赶路。她走了一段路,回头一看,见那几人不紧不慢尾随在后,始终保持一定距离。她放慢脚步,那些人也减慢行走速度。她起了疑心,加快速度爬坡,后面的人便加紧追赶。她不断变换行走节奏,她快,后面的人则快;她慢,后面的人则慢。
洪波敏头上冒汗,在惊惧中走了一个多小时。
天空开始飘洒雪花,她从挎包里找出围巾把头裹紧,继续赶路,走到了一个岔路口,往前爬坡是苦寨子,朝右边拐弯是独腰子的路。她的身上沾满了雪花,汗水打湿了内衣,外热内冷,疲倦劳累。她大口喘气,停下来歇脚,眼睛望着后面,突然发现那几人加速奔跑而来。她心里更加害怕,拼命朝前飞跑。一个女子怎能跑赢身强力壮的男子汉,不到10分钟的时间,他们之间的距离,逐步缩短,从50米、40米、30米、20米到10米……洪波敏奔跑的速度越来越慢,与身后的人只有几米了。浓雾飘过的一瞬间,她终于看清后面跑来的人的面目。追来的人一共6个。她隐约看见了郝灿仁的狞笑,终于明白是郝灿仁设了一场骗局,自己掉进了别人设置的陷阱。她意识到自己已被逼到悬崖边缘!惊惶顿时变为愤怒,她非常愤怒,伫立不动,怒目而视。
郝灿仁等人慢慢靠近洪波敏,他们看到一个横眉怒目的雪中美人,几双贪婪的贼眼盯住捕获的猎物,一时不敢上前。她一双俊眼射出仇恨的光芒。狞笑与鄙视,在近距离之间,相互持续对峙。
稍后,郝灿仁的表兄,一个年纪稍大的人说:“灿仁,见了媳妇,还不上去相认。”
郝灿仁朝前走了两步,结结巴巴地说:“波敏……我……我们弟兄来……来接你。”
“哪个要你接!”洪波敏怒目圆睁,一声怒吼。
郝灿仁无言以对,耷拉着脑袋。
其他几人围上来,谄笑着盯住洪波敏,不敢吱声。洪波敏亭亭玉立,似雪中展翅待飞的白鹤。
这些人过去只听说这个姑娘干净漂亮。此时,他们亲眼所见的洪波敏俊雅俏丽,大大超出想象中的美丽。他们似乎为美色折服,竟然目瞪口呆。
“郝灿仁,你们既然是来接我,那我们就一起走吧!”洪波敏冷笑两声,说着拔腿就往苦寨子方向走。
郝灿仁如梦方醒,两步上前拦住洪波敏的去路,干笑着说:“波敏,8个多月不见了,我爹我妈很想你,今天先到我家,过几天,再送你回苦寨子。”
“不去!”洪波敏用手狠力推了他一把,郝灿仁踉跄了几下,才勉强站稳。
郝灿仁表兄一个努嘴,两个年龄十七八岁的伙子,上前一左一右架住洪波敏的肩膀。洪波敏脸色铁青,全身发抖。
郝灿仁似乎恢复了自信和强悍,一脸媚笑,说话不再结巴:“波敏,你我是夫妻,今天先去独腰子。”
“哪个与你是夫妻!不去!”洪波敏听得夫妻二字,突然像头暴怒的狮子。
“想去也得去,不想去也得去。”郝灿仁胸有成竹,声音轻而口气硬。
郝灿仁表兄满脸堆笑,说:“灿仁,你说话客气点。波敏也是一时在气头上,我们陪着波敏慢慢走。”
郝灿仁不吭气,表情很难看。表兄对年纪稍小的一个人说:“灿义,你先跑回去给表叔他们报信。”
那个叫做灿义的人应了一声,飞跑而去。
洪波敏开始挣扎,却无济于事。她非常无奈,被架着推着往独腰子走去。
雪慢慢停了,雾渐渐散了,北风仍然呼呼刮着。
洪波敏被劫持到了郝灿仁家门前。
郝家院子的门大开着,正房子是长三间的瓦房。一看就知是当地首富。洪波敏虽说与郝灿仁有婚约,但她过去不愿来婆家,今天第一次看到郝家房舍。
他们苦寨子,没有任何一家的房子有如此宽大。
结亲办酒的事,郝家早有准备,从获知洪波敏的下落,以黄氏名义寄出信后,就开始筹划准备。郝灿义提前跑来报信,郝社长听了劫持洪波敏的经过,觉得事不宜迟,匆忙决定立即办酒,要让生米煮成熟饭。
院子里外呈现一派忙乱的景象,人们大声吆喝着进进出出,把从邻近人家借来的桌椅板凳搬进院子。
洪波敏明白,自己即将成为一个抢来的新娘,闭眼叹道:我洪波敏,命中注定难逃此劫!
两个小伙子把架着洪波敏膀臂的手放了,洪波敏感到双手酸痛发麻。
郝灿仁一副皮笑肉不笑的样子,轻声说道:“波敏,到家了,自己走啊,推推拉拉的,亲亲戚戚看见不好。”
洪波敏迟疑片刻,一甩手朝前走去。两只恶狗蹿了过来,被郝灿仁厉声喝住。
郝灿仁爹妈穿着一身崭新的衣服,笑嘻嘻地从堂屋走出来,大声招呼:“波敏。”
洪波敏沉着脸,不理他们。满院子的人惊疑、赞叹、羡慕,纷纷把目光投向头系围巾、满身雪花、一脚稀泥、面容俊俏、怒气冲冲的郝家新娘子。
郝家妈看看郝灿仁,又看看洪波敏,说:“灿仁,还站着干哪样?还不把你媳妇接进房去。”
郝灿仁脸色难堪,答应:“好。波敏,我们走吧。”
洪波敏一脸怒气往前走,穿过院坝,进了堂屋。
堂屋里坐了不少人,一双双眼睛盯住洪波敏看个不停。
一个老年妇人啧啧赞叹:“好干净的姑娘,怕是我们灿仁前世修来的福哟!”
另一老妇小声说:“翻溜那天啊,我家侄儿子气得很哎。嗯,我兄弟一家这一辈子诚心信佛,到底老天有眼,给我家灿仁留下一个好媳妇。洪家姑娘嫁过来,也是她的福气嘛。”
老妇说:“那当然,嫁到我们独腰子来,是糠箩头跳到米箩头嘛。那个苦寨子啊,一年到头净吃包谷、洋芋、荞麦,一口米汤都喝不上。”
另外两个女人眼光神秘,窃窃私语。中年女人撇撇嘴,凑近年轻女人的耳根,低声嘀咕:“咋个没见有人送亲……”
年轻女人眼睛瞥了一眼洪波敏,手指院子轻声说道:“嫁妆也没见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