任何人一觉醒来看到自己被锁在一个大铁笼子里,心情都不会太好,蜘蛛如我也不例外。
铁笼子的栏杆上流动着微弱的荧光,荧光太微弱照不了很远,狭小的可视范围里我什么都没看见。我试着张嘴发出一声呼喊,呼喊声被黑暗吞噬得干干净净,连回响都没有。举起大螯伸向铁锁,尚未触到栏杆,便有一层冰蓝色的薄膜显形,薄膜之中还有电光流转并辅以威慑的兹兹之声,看见这玩意儿,不需要人提醒我也知道,那是某种术法封印,如果我想逃,就会变成红烧蜘蛛。
低下头思忖,我的记忆还停留在想要劝告束晟继不要那么死心眼地在我的裤腰带上吊死——我一不年轻二不貌美最重要是对修行全无企图心,天底下妖女那么多,他想双xiu,一定有更好的选择。然而我的论述还没来得及开口,就失去了意识,再醒来,就被关在了铁笼子里……
言情小说尤其是台湾产言情小说里广泛生存着一种名为“邪魅霸道总裁”的神奇生物,他们的品味高度一致,专门爱上长相平庸的小孤女,而小孤女们都有志一同地绝对不向砸在脸上的支票本低头,发怒的总裁把不知好歹的小孤女抓起来塞进跑车拉回别墅铐在床头,先O再X,再O再X,OOXX十万字之后,他们深刻认识到彼此相爱,从此幸福地生活在一起……束晟继不是总裁,我也相信他不是走囚禁系路线的禽兽男主角——单论长相,他更适合被囚禁。
既然这件事和束晟继无关,那么,嫌疑犯就只有一名了,我无语地缩回爪子:薄辰子。
我到底还是成了他的一个收藏品。
这一类型的故事我并不陌生,文艺作品里从来不缺疯狂收藏家,比方说,暗黑版格林童话里,带白雪公主回家的那位王子其实是个在王宫里收藏大量尸体的恋尸癖,王子对水晶棺里的尸体一见钟情,当那块毒苹果被颠出来之后他就不爱她了。
接下来将要发生在我身上的,我能猜到几分。如果薄辰子想收藏的是没有妖气的妖物——那对我来说还算是一件好事,因为如果我死了,这个藏品就失去了意义,所以薄辰子会十分善待我,把我好好地养在笼子里。如果这位疯狂收藏家同时还兼任着疯狂科学家,那我才是真的倒大霉了——他会把我拆成一节一节的零件仔细研究我为什么没有妖气。
我苦笑一下:做妖怪做到我这么憋屈的份上大概是不多的。我全无妖力,根本想不到任何脱身之术,只能老老实实呆在这里做一个收藏品,又或者,实验对象。束晟继应该是会来救我的,毕竟,是他把我带到赭霞山来的,可他什么时候会来呢?
我不知道自己在黑暗中呆了多久。在黑暗中我想明白了很多事情,比方说,为什么妖怪都喜欢变成人形,人类的肢体语言十分丰富,可以表达许多情感,例如,人在害怕的时候可以抱住自己的膝盖把头埋在臂弯里,隔断外来的光线,倾听自己的心跳,蜘蛛可没法摆出这个姿势,蜘蛛只能把脚缩在身体周围,还得注意别让腿儿打结,我甚至推己及人想到了世界上最可怜的动物也许是鱼,他们没有眼皮,没法闭上眼睛……我用杂七杂八的思绪填满自己的脑子,竭尽全力遗忘我正处身黑暗之中。
我以为我已经不怕黑了。
为了纠正怕黑这个毛病,我是下过一番苦功的。曾经有整整一年的时间,我专门在午夜时分关上灯,拉好窗帘,抱着电视机看恐怖片。又有一整年,我每天深夜在街头巷尾游荡,结果还因为我那一年痴迷白色衣服,弄得小区的七个怪谈变成了八个怪谈。我甚至在某个夏天曾经特意租下一个极其便宜的小别墅——那个山里的小别墅装修得非常漂亮,房屋结构也很合理,家具家电一应俱全,唯一不足之处就是它附近有一片坟地,我每天晚上带着手电筒和灵异小说到坟地里坐上两三个小时,刚开始,在黑暗且空无一人的坟场里阅读灵异小说不是不胆战心惊的,可习惯了之后,我渐渐觉得坟场就是一片土地而已——俗话说青山处处埋忠骨,中国历史这么悠久,估计没有一寸土地是没有埋过尸骨的,我更发现黑暗其实也分有许多层次,十二点钟的黑暗和一点钟的黑暗不同,圆月之夜和弦月之夜的黑暗不同,有风的黑暗和无风的黑暗也不同,黑暗是自然的一部分,就像光明也只是自然的一部分,既然我不畏惧光明,那么也就没有道理畏惧黑暗。
只要黑暗中不潜藏着危险,那么黑暗也只是黑暗。
黑暗之所以让我精神紧张,那是因为,黑暗之中有东西会来伤害我。
好比现在这样。
我可以不怕黑,却不能不怕薄辰子会在黑暗中出现——他到底想把我怎么样?
不杀死一个人却让他痛得想死的办法太多了——我现在虽然不是人,但毕竟也是一条命。
我可以不怕死,但我不能不害怕折磨——有一种论点认为,肉体折磨和精神折磨比较起来,前者是轻的,因为肉体上的伤口终会愈合,而精神折磨是冷暴力,造成的无形创伤更难康复。我觉得这种说法是鬼扯,如果把你抓起来先用银针扎手指再掀翻指甲盖然后拗断手脚钉穿琵琶骨用蘸了辣椒水的皮鞭抽打最后在你背上纹上一幅清明上河图,你痛苦的会只是肉体吗?你的精神难道不会受到伤害吗?冷暴力的可恶之处在于它比肉体折磨难以取证和控诉,而暴力就是暴力,无论是肉体上的还是精神上的,都会在人心中留下难以磨灭的伤痕。
我被自己的想象激得起了一身鸡皮疙瘩,劝说自己道:就算薄辰子想拿我来做试验,他也应该不会对我太狠,毕竟像我这样难得的试验品,一不小心弄死了到哪里去找第二个呢?
束晟继对我说过,他师父师兄都不曾听闻世界上有妖怪是没有妖气的,所以我比大熊猫还珍稀,大概会,不,一定会被好好保护物尽其用吧?
绵绵无尽的黑暗之中,时间流逝得那么慢,趴在地上的我,终于想到了最好的应对方式。
睡觉。
如果一直放任自己的思绪狂飙下去的话,不用薄辰子动手,我会自己把自己折磨到疯掉。
我要睡觉,我要好好休息,我要闭上眼睛进入梦里,在梦里我会写很多很多精彩绝伦的故事,而一觉醒来,我会躺在自己的小床上,头顶是雪白的天花板,身边的藤桌上搁着我心爱的笔记本……
铁链的声音从地上拖过去,不是轻灵的叮铃铃,也不是沉稳的铛铛铛,而是冷得能让人心脏结冰的咯咯咯,近似于某种绝望的嘲讽,阴沉的狂笑。
“咯咯咯……”真的有一个嘲讽的笑声响了起来。
我蓦地睁开眼睛,铁笼子外头站着一个全身只腰上围住一条赤红布裙的少年,我之所以能看见他,是因为他全身都在发光——披散在肩上的赤红色微卷长发笼在火焰一样会跳动长消的红色光芒里,黧黑的皮肤则闪烁着绿幽幽的磷光,他的眼睛是双瞳,里头一圈瞳仁是金色,外头一圈瞳仁是青色,他的指甲很长,镰刀一般弯着,散发着冰雪一样凛冽的寒光。
他也是薄辰子的收藏品吧。一只真正的灵兽。
因为他的瞳孔是倒竖状的——我知道,猫科动物在光线不足时瞳孔呈倒竖状。
“薄辰子从哪里弄来这么没用的家伙?咯咯咯咯——居然一点妖气也没有。”
我镇定地看住他:“你有用,你还不是一样被关在这里?”红发少年的肩头扣着两个大铁环,串起一条沉重的铁链在身后拖了很长很长。
红发少年的脸上浮过一丝愠色,倨傲道:“如果不是他使些卑劣的下三滥手段,我才不会被他抓到!”
这个我倒是相信——一个人想卑劣的话,恐怕自己都不知道自己能有多卑劣。
“薄辰子到底想做什么?”红发少年低声嘀咕道:“费尽心机抓大妖就算了,像你这样一点妖力也没有的小东西能拿来做什么?”
“你被关在这里多久了?”我轻声问道。
红发少年再度咯咯咯地笑起来:“谁知道呢?三年,五年?三十年,五十年?乃至三百年,五百年?在这里根本没有办法判断时间。”
“那你是什么时候被抓来的呢?殷商春秋战国秦汉三国两晋南北朝唐宋元明清民国……”我背诵着朝代表。
红发少年嘲讽地笑了笑:“我所知的历史和你不一样,不知道你们的这些词语对应的是什么时候。”
“什么?”我不明白。
“我来自另一个时空,明白了吗?小蜘蛛……咯咯咯——”红发少年大笑着盘坐在地上。
我呆掉了。
“平行时空——至少那个狐狸精是这么对我解释的。”
“哪个狐狸精?”我不解。
“关在你那个笼子里的狐狸精,或者说,以前关在那个笼子里的狐狸精。”红发少年残忍地眨了眨眼睛:“你猜,她现在在哪里呢?”
我拒绝去想他提出的问题,迅速答道:“猜不到。”
“她的妖力十分低微,受不住神仙锁,所以薄辰子才把她关进笼子里。我本来以为她已经是很微不足道的小妖了,见到你才知道,原来她还算是个妖怪,咯咯咯咯——”
红发少年发出的笑声叫我的牙齿颤抖起来,该怎么形容好呢,他的笑声是湿的,冷的,传进耳朵里,好像一条蛇扭动着滑腻腻的身子要顺着耳膜一直钻进脑子深处。
蛇?我睁大了眼睛,对了,就是蛇。
蛇也是竖瞳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