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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消极的意义上说,人类的历史是忍受着病痛的历史——并且任何个体也不会被忽略。在人类自古有之的种种病例中,爱情堪称真正的不治之症,延续于一代又一代的人群中,无法免疫,更无法根绝。因为这是一种复杂的病症:有时是甜蜜,有时又是毒药。有人欣喜若狂,有人掩面哭泣。爱情是使人疯狂的,不疯狂则不足以称之为爱情。纵然中国古代即将其命名为相思病(一个既美丽又忧伤的称谓),遗憾的是任何医学典籍都无法将其载入——它毕竟是属于精神领域的,况且在给少数人的生活带来灾难的同时,还造福于整个人类的文学、艺术。最初的情歌使后人聆听到一种既古老又年轻的音乐,因此传唱不休。随便举个例子:《红梦楼》在我眼中是一部疼痛之书,林黛玉的早逝、贾宝玉的出家似乎都与爱情不无关系,但它使爱情的病态也升华为一种美。这种令人疼痛的美并非东方独具,西方也久已有之,譬如莎士比亚的时代,即有相类似的《罗蜜欧与朱丽叶》。虽然爱情的病痛无法列席于人类的医学典籍,却在各个民族、各个时代的文学作品里占据有重要的位置。人类毕竟是一个酷爱悲剧的种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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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要爱情还会带来伤害,爱与被爱就同样的悲哀。平等的相爱是不可多得的楷模,但大多数爱情都是有差距的。有着迟早、轻重、缓急之类的区别。于是有了少年维特的烦恼、有了安娜·卡列尼娜之死,也有了堂吉诃德式的荒诞……两相比较,我更同情那些付出爱的人们,他们注定是弱者——在爱的天平上。他们首先饮下了毒酒,他们焦灼地呼唤着对方,如同寻求解药——不如此就无法使痛苦演变为幸福。对方的态度决定着他们的幸运抑或不幸,以及他们所合盘托出的感情的终极价值。因为主动与被动的缘故,可以说一开始就导致了双方心理地位的尊卑高下。哦,被爱的一方应该仁慈一点。只是,爱情是与仁慈无关的事情。在某些时候,它甚至是残酷的,如同战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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爱情中最著名的病毒叫嫉妒。它在莎士比亚的《奥赛罗》中有所记载:因为爱情而怀疑,因为怀疑而嫉妒,因为嫉妒而毁灭了对方与自己……应该说那已达到嫉妒的极致,并使爱情走上末路。但在初级阶段,在一般的意义上,嫉妒是爱情温床上必然存在的寄生细菌。是否能找到没有嫉妒的爱情?我表示怀疑。爱情天生就是独裁的,专制的,蛮不讲理的。一个不会嫉妒的人,肯定不是在爱。甚至嫉妒的程度也证明了爱的程度。但爱的邻居是恨,爱与恨唇齿相依,嫉妒容易产生敌意;如果听任嫉妒泛滥成灾,爱情的下场只能是玉石俱焚了。幸好人类是伟大且聪慧的,久病成医,发明了一剂针对嫉妒的良药,它叫做:信任。嫉妒是爱情天生的伙伴,又是其潜在的敌人。为了免疫,人类的生活中有了承诺,有了理解,有了山盟海誓。由此也有了豁达与宽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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男人是泥做的,女人是水做的——这是贾宝玉的名言。这并非比喻我们的肉体凡胎,而是概括了两性的精神世界。男人与女人,是永远的陌生人。陌生能带来想像,神秘是最无法抵御的诱惑。但同样,爱情也是这个世界上公认的易碎品——尤其是物质文明发达的社会,能够古典、无私、真正地爱一个人,简直太奢侈了。人类能够产生爱情,也就同时能制造赝品——爱情作为艺术中的艺术,无法摆脱这一悲哀的命运。除非整个人类根除虚伪的天性。男人与女人的结合,可能产生两种局面:“泥水”与“水泥”(混凝土)。这恰恰标志着爱情不同的脆弱与牢固的程度。后者尤其能够代表爱情对永恒的追求。对永恒期盼与否,可以说是鉴别爱情真伪的惟一法则。爱情的悲剧,几乎都意味着追求永恒的失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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爱情注定意味着心灵的交换——以心换心,在相互理解的过程中交换彼此位置。所以它同样追求着平等,以平等捍卫着各自的尊严。如果放弃全部的自尊去求得好感,那简直是乞讨了。爱情的乞丐最终还是一无所获。从这个角度来分析:世间万物,惟独爱是无法乞求的,也是无法施舍的。越是平等的爱,越是有尊严的;越是有尊严的爱,越是令人肃然起敬的——它是一种力量,而不是一种怯懦的美。真正的爱是能够带来勇气的——美应该是有力度的,具备征服欲的。强者的爱永远令人荡气回肠。但是,爱情的征服并不是掠夺,在索取的同时要懂得自觉地奉献,以维护其平等——千万不能打破其平衡。同样,心灵的交换绝不是交易——两者的区别在于,是付出你的部分还是你的全部?是自愿还是被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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爱情是一种美丽的病,人在爱的浪巅波谷间是非常态的、非理性的——那是向神秘与神圣靠拢的境界。没有丝毫半是痴迷、半是疯狂的感觉,又怎么能确证是真正的爱?它是理智逐渐向感性与冲动投降的过程——即使是哲学家与会计师,在爱情中也会变成诗人。爱情纵然带有令人痛苦与羞惭的病态,但毕竟能获得充实的感觉。没有爱的日子与之相比,则显得一贫如洗——即使活得非常平静、稳定、有条理,隐隐约约也会有因缺氧而呼吸困难般的遗憾。所以除了僧侣与修女之外,大多数凡人宁愿做一个富有的病人,也不愿去做一个健康的穷人。他们毫不犹豫地选择了带刺的玫瑰,宁肯去践踏一片平整如草地的心境——这毕竟携带他们进入了一种心花怒放的节日。爱情就是这开花的感觉——它不是粮食、不是营养,却是一针使精神如获至宝的兴奋剂。它不是数学、物理、政治,却是灵魂的化学,是诗意的艺术。爱我吧,或者让我去爱吧——无论哪种都能使我变一个人,展开全新的想像与体验。这是无法抵御的诱惑,这是难以拒绝的召唤。这是醒时做的梦,这是在梦中醒着的眼睛……《圣经》中人类的原罪是偷食禁果,亚当与夏娃以放弃乐园的代价,向禁忌挑战,获得了那份冒险的刺激、隐秘的狂欢。除了教条的上帝之外,人类从来就不承认这是一桩不可宽恕的罪行、无法理喻的错误。相反,没有勇气的人才能成为没有缺点的人——爱情从来就不是懦夫的事业。无病的人生并不见得就是健康的人生、真实的人生。飞蛾扑火般追求爱情,并不见得是悲剧——没有激情的人生才是真正悲哀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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爱情并非陈列在真空中,爱情也会变质,爱情的伤害大多是因其变质而造成的。伤害使爱情演变为两个人的战争。变质的爱有个同样显赫的名字,叫做恨。爱恨交加正如唇齿相依。这是一柄自古即有的双刃剑啊,造就了人世间的多少悲欢离合!你在预支爱情的幸福之时,就必须做好以痛苦抵偿的准备——造物主永远是公平的。你在庆祝爱情的和平或胜利之时,必须警惕随时可能从天而降的危机——最陶醉的情人必须同时是最清醒的哨兵,才可能持久地立于不败之地。当相爱的人彼此苛求与伤害,甚至不能达到对待陌生人都可能具备的那份宽容,爱情就变得无奈:该到了包扎伤口的时候?该到了打扫战场的时候?正如哲人所云:爱也有春夏秋冬,爱的四季是人力无法抗拒或挽留的。世界上本没有永远风调雨顺的爱,也没有永远剑拔弩张的恨——爱的秋千在战争与和平、幸福与烦恼间摇摆,但愿相爱的人能共同配合着把它引导进新的轮回。这种合作的态度,才是使爱情风雨无阻的基础。相反,只要有一方心灵的缺席,爱情的宴席顷刻之间就会变得一片荒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