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通过睡眠体会着有限的死亡。睡眠与死亡的最大区别在于:前者是有限的,后者是无限的。卧室里洋溢着类似于死亡的气息。我的身体被麻醉了,如同一艘海底的沉船,抑或一部合拢的藏书;至于我的灵魂是否清醒、是否脱离身体而存在已不重要。我是一个被爱情催眠的幻想家——徘徊在我帷幄之间、不时俯视我容颜的,是英俊的爱神而非丑陋的死神。所以在梦中我也不孤独、不恐惧,或许正是这份安详促成了至真至美的效果。你可能会觉得:睡美人的梦是朦胧的,但是她本身并不朦胧,实实在在是一件圆润的标本——哦,枕上的月亮!谁抛弃她而去了?她在等待谁的归来?我的睡姿有时风情万端,有时冰清玉洁,但绝对意识不到观众的存在。请你千万不要提前叫醒我。我会受惊的。
但你也不用为我担心。我不是凝固的雕塑,也不是停摆的钟表,仅仅是一个嗜睡的美人罢了。我也会呼吸,呼吸构成我的思想。我没有欢乐也没有忧愁,无需饮食、消费,仅仅以呼吸维持着生命的意义。应该说,我已习惯了以睡眠的方式生活,以生活的方式睡眠。我以永恒的青春守候着爱情。如果爱我的人至今还没找到我,就让我继续沉睡吧。如果到来的不是我爱的人,就让我继续沉睡吧。一千年、一万年也没有关系。只要我最终能被似曾相识的嗓音唤醒——就证明我的心情虽然长满了青苔,但并没有真正的死亡。我不过以假寐的状态打发着时光,延续着梦想。我的心跳与微笑,全部属于一个姗姗来迟的陌生人。不管是来世还是今生。我是一个被梦判了无期徒刑的美人。或者说,是一个被美判了无期徒刑的女人。这是我的双重身份。
我是这个世界上惟一的睡美人,还是千千万万中的一个?我只知道,朱丽叶是个睡美人,睡在莎士比亚戏剧里。蒙娜丽莎是个睡美人,睡在画布上。安娜·卡列尼娜是个睡美人,睡在铁轨之间。玛丽莲·梦露是个睡美人,睡在一个谜里面。虞姬是个睡美人,在四面楚歌声中抱剑而眠。清朝的珍妃是个睡美人,睡在井底——像影子一样。说到底,女人在睡眠的时候最接近女神——连维纳斯都是睡美人,睡在一只著名的贝壳里,她所谓在海上的诞生不过是一次苏醒罢了……是谁使她们入睡的,又有谁能重新唤醒她们?她们的苏醒不亚于一次复活。应该以怎样的方式使她们获得新生?睡眠是发生在她们身上的奇迹。会有更大的奇迹发生吗?唤醒她们,是意味着干扰她们的梦呢,还是在挽救她们的美?至于我,是在刻意模仿她们的睡姿,还是身不由己继承了她们的梦境——这些闭月羞花的姐妹,沉鱼落雁的姐妹。在睡美人的家族里,梦是会遗传的。所有的睡美人,都做着同一个梦。这个梦被那些清醒的观众叫做爱情。一个令她们辗转反侧的梦,一个使她们死而复活的梦——爱情是女人的事业。既是她们的安眠药,又是她们的兴奋剂。
在她们中间,我是谁呢?是她们的影子,还是一个实体?谁制造了我以及我的梦境?又有谁能打破这亘古的宁静,改变这僵持的局面?如果此刻我是沉睡的,那么这番梦中的演说——就是呓语。如果此刻我是清醒的,那么就是作为她们的替身,重演一幕古老的话剧。卧室是我的舞台。在古老的梦境中我是年轻的。我是最年轻的睡美人。我的姓氏、年龄、身世甚至性别,都处于睡眠的状态。醒来就忘却了前世。醒来就是今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