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次去上海,都步履匆匆。上海留给我的是一种匆匆的印象。这恐怕跟它人烟稠密、街肆繁华有关。道路本就狭窄,再加上人流拥挤,即使闲逛也毫无闲适之感,反而会萌生逃跑的愿望——想尽快逃离这熙熙攘攘的是非之地。所以,好静如我者,最好少去上海——搅这趟浑水。上海,已经热闹得不能再热闹了。
跟邻近的城市如苏州、南京、杭州等相比,上海是忙碌的。而邻近的这几座古城,绝对适合休闲——甚至住下来当隐士都可以。我很奇怪,上海的风气为什么没受到任何感染呢,节奏为什么就不能慢一点?惟一的解释是:上海诞生也晚,而且生下来就是个急性子,干啥事都充满只争朝夕甚至争分夺秒的感觉。在上海呆几天,我怀疑自己的手表都转得快了——或者说,担心自己快要落伍了。还有比上海更乐于赶潮流(甚至领导新潮流)的城市吗?尤其在物质生活方面。最近一次去上海,爬了“东方明珠”塔。凭栏俯瞰,我有点眼晕。上海使我这个并未患有恐高症的人都有点晕了。旁边还有一幢楼,刚盖到一半,好像也在竞争中国的最高建筑。我在远方写这篇文章时,估计那幢楼已经封顶了,甚至可能已有人入住了。这就是上海的快动作、快镜头。用当地话来形容,就是“赶火车似的”(怕误了班点)。这话有点过时了,上海追赶的简直是火箭。
虽然每次都来去匆匆,但外滩是我必定要看的——像对待最想重访的一位老友。外滩,是上海惟一可以慢下来的地方。背对着喧嚣的城市,欣赏港口与水域——一声远洋货轮尖锐的汽笛简直像老上海在咳嗽。你仿佛回到了二三十年代,感受到西风东渐,使心情变得湿润。这时才能真正认识到“上海滩”大致是什么意思——它不仅是空间上的概念,更是时间上的概念。我猜测现在的上海人,很少有闲情逸致怀旧了。但作为我,跨过玩具般的外白渡桥,去外滩缓缓地走一个来回,确实有怀旧的感觉。这似乎是上海惟一可以提供给我这样挑剔的人闲庭漫步的场地。这半个钟头简直比一个时代还要漫长。甚至那座著名的钟楼上的西洋钟,在我眼中都快要停摆了。
第一次拜访外滩,是80年代。当时外滩的情人墙极有名,据传说本地的青年男女晚上都去那儿谈恋爱。我和几位中学同窗是揣着好奇心去的:外滩因为情人墙的传说而显得分外神秘。远远望去,岸边果然散兵线一样排列着成双结对的身影——在路灯照不到的阴影里,简直辨别不出这一对对情侣的区别,朦胧得像是梦境。我头脑里首先闪现出“鸳鸯”这个古老的词汇。走近细看,才发现他们一律面对着黑暗的远海,而把背影留给城市——以及像我这样的“窥视者”。至于所谓的情人墙,不过是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的一道齐腰高的水泥防波堤。年少的我们假装镇定地行走着,内心还是被震撼了:现实生活中原来也有着这么密集、这么热烈的爱情场面,像拍电影似的。这是最真实的表演了,这是最公开的幽会了。连空气中都充斥着爱情的气味。只是当时我还弄不懂:情侣为什么如此偏爱黑暗?一位同学边回头边小声告诉我:快瞧,那边有人在亲嘴呢。那时候我们还把接吻叫做亲嘴呢——或者说,我们都还没有吻过谁呢。上海啊上海,请原谅我等的大惊小怪!毕竟,那还是一个相对来说比较保守的年代。一班外地来的孩子,在外滩果然看到“西洋景”了。从此外滩在我心目中总是跟情人的吻联系在一起的——那堪称是尘嚣市井里特辟的一小块爱情特区。
当年被我们惊讶注视过的情侣,如今都在哪里?该有点老了吧。甚至我这个昔日无知的观众,也已过了谈情说爱的年龄。岁月就像长江水一样流到大海里。但愿沉默的外滩,能永葆青春。
上海的开放,最先打动我的,是它爱情观念上的开放。上海的年轻人,是最早从沉闷的道德桎梏中醒来的。直到现在还是这样,想起上海,我首先想到的是外滩,是外滩的月夜,以及防波堤沿线那一尊尊温柔的雕塑。爱情使他们忘掉了时间,并且品尝到永恒的感觉。
我想起来了,那天晚上,外滩的上空,悬挂着一轮特别圆的月亮——曾引起我们的赞叹。跟它相比,一街之隔的霓虹灯,都显得逊色许多。那是80年代的月亮,镶嵌在我的记忆里。我当时还想呢,外滩的月亮,似乎比我在别处看到的要圆一些。莫非因为邻海的缘故?甚至在以后,我再没看过那么圆、那么令人销魂的月亮了。
离开外滩的时候,我又想到了一个词:和平。我当时是很幼稚的,居然有这样概念化的联想。但也不无道理。这么多的情侣,远离了世俗,共享一块边缘的土地——不就是和平吗?这么多的情侣,忘却了时间,共享一个悠闲的夜晚——不就是和平吗?外滩的情侣们之间,有一种让人感动的默契。这极自然地营造出的浪漫氛围,是不会遭到破坏的——街对面商贩的吆喝、车辆的鸣笛,都像是来自另一个世界的消息。伊甸园也不过如此嘛!或者说,80年代的外滩,使我目击到尘世的伊甸园。
现在冷静分析,外滩的情人墙之所以构成轰动全国的一道风景,也是有其客观原因的。上海住房紧张,经常是一家三代拥挤在小阁楼里,缺乏个人的隐秘空间,青年男女谈恋爱也只能采取“私奔”的方式了——逃离嘈杂的家庭。而且上海的公园较外地为少,很难寻找到花前月下的场地;全城的恋人若全部出动的话,必定人满为患。幸好有外滩,以开阔的胸怀容纳无枝可栖的鸳鸯们。上海虽大,也找不出比外滩更贴近大自然、更能充分地享受夜色(而不是灯光)的一块净土。所以外滩成了情侣们畅游的天鹅湖,成了海阔天空的情爱画廊。还有谁能比它倾听过更多的绵绵情语,记录过更多的悲欢离合?当每晚最后一对恋人依依惜别的时候,整座大上海都已经熟睡了。他们才是霓虹灯下最后的哨兵。如果用一个词牌来形容的话,该叫做“声声慢”。在快节奏的上海,只有属于情人的外滩,是追求慢的。追求良宵永度,美景常在。情话是说不完的,热吻是不会冷却的,爱是永远爱不够的。
这种所谓的“慢”,其实是一种人情味。外滩是上海最有人情味的地方。上海人恐怕只有在爱情中才会真正地放松自己,才会由精明变得淳朴,由急功近利变得慢条斯理。当然,我这话说得可能有点重了。不管怎么说,我更欣赏一个商人变成情人的状态,而不是由情人的状态恢复成商人。除了情人簇拥的外滩,上海的其他名胜都有点落俗。城隍庙,快变成小吃一条街了。南京路与淮海路,商业气息太浓,我最怕听讨价还价的对口相声。它们远远比不上外滩吻的香甜、情话的糯软。偌大的上海,也只有外滩了,能稍稍地超越物质而回归精神。这情人的广场!
也许我把外滩给理想化了。外滩已逐渐摆脱了我停留的记忆。近几年去外滩,发现外滩已变了:粗糙的水泥防波堤,改建成欧化的围栏,地面也铺了华丽的地砖……更主要的是,情人墙也像柏林墙一样消失了。本地的青年很少来这儿谈恋爱了,密密麻麻地站在堤岸上的,大多是外来的游客——看风景,看热闹。外滩早已失去了往日的宁静与温馨。在外滩散步,也会有摩肩接踵之感。外滩是上海的一扇窗口,外滩的变化也就是上海的变化。当然你可以说,作为中国最大的商业城市,上海变得更繁荣了,在改革开放的进程中加快了步伐。我考虑的却是,新一代的恋人们,都去哪里谈恋爱呢?失去了外滩的呵护,他们不失落吗?事实上,感到失落的却是外滩。新人类们有的是地方可去:酒吧、电影院、西餐厅、咖啡馆、桑拿店、卡拉OK包房或迪厅……他们已不再把露天的约会视为浪漫了。或者说得更极端点,他们已不信奉浪漫了,尤其是外滩那种有点古典的浪漫。
在面目全非的外滩行走,我一边怀旧,一边暗自祈祷:即使是在新时代,但愿爱情也不要变成快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