舞蹈是灵魂为挣脱肉体的束缚所进行的温柔的斗争。它能唤醒树木被风吹拂的记忆。在一场全身心投入的狂歌劲舞中,人的躯体就是树枝,服饰就是树叶——而起决定意义的风则是音乐。没有音乐伴奏的舞蹈是不堪想像的,那肯定是一种令人加倍疲惫的孤独。一旦音乐响起,再苍老的舞者也会获得新生,神情为之一振,几乎是身不由己地服从着来自远方的呼唤。或者说,音乐使人在失重的状态下忘却了自身,又如重重封锁的灵魂在持久的冬眠之后的复苏:冰雪融化,风摇露坠……从这个角度来看,音乐与舞蹈是一对孪生姐妹,印证了人类追求心灵解放的天性。最初的音乐也许是极简单的,但原始的音乐造就了原始的舞蹈,蛮荒年代的人们通过肢体的舒展表达了一种古老的醉意。今人的舞蹈努力继承这种长醉不醒的意志,但经历了文明的修剪,如同庭院里栽种的植物,带有太浓的装饰意识——它所模仿的仅仅是古人,而非自然。
人类的形体自古至今并未有太大改变,只是灵魂做惯了幸福的囚徒,缺乏突围的勇气了。当肉体与灵魂获得了和解,理智与激情达成了协议,舞蹈中的野性便如水分一样丧失,逐渐蜕变为一种礼貌的身体语言——不再有口语的粗砺,而像书面语一样干净、华丽、无懈可击。
古人的舞蹈离我们越来越远了,甚至它的投影,都已被文明的进程篡改。但我对许多边远地区的少数民族舞蹈仍保持特殊的兴趣,那里面有城市的绅士淑女无力模仿的原始美感。舞蹈无法用文字记载,它只能靠风俗与性格来遗传。我曾专程赶赴云南的阿佤山,观看当地佤族村寨的年舞——佤语叫“克绕寓”,汉语可译作“跳歌”或“打歌”。所谓年舞,并不在大年初一这天跳,而是自初二开始,持续三五天甚至更长时间。每天日落西山时跳起,直跳到深夜乃至清晨(太阳又升起了)——确实是通宵达旦的狂欢。寨主吹起芦笙,边舞边走,家家户户的男女老少便推门而出,跟在后面,舞蹈的队伍不断扩大,最终沿着寨间小道舞向旷野……在我眼中,这是与大自然最亲近的舞蹈了。一年又一年,一代又一代,这个永远忠实于传统的民族就这样在载歌载舞中进化着。时间已在舞蹈的节拍中失去意义。这是一支从远古延续到今天的队伍,古人的脸和今人的脸,重叠在一起;古人的动作和今人的动作,重叠在一起……我不得不怀疑眼前这一群服饰鲜艳、表情生动的舞者,就是活着的古人;眼前的舞蹈,就是古人的舞蹈;他们通过舞蹈复古了,回到了遥远的年代——或者说,舞蹈的他们使古人复活了。这就是原始舞蹈令我讶异不已的生命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