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夜,因着阿南的意外离去,大家都心情沉重。匆匆收拾好酒肉,草草支起帐篷,各自歇了去。至于阿目,辗转反侧,直到天明。
原本打算大办喜事的木府,却又再笼上一重悲伤的浓雾。
阿目站在父亲跟前,垂首哽噎,悔恨不已。
木老爷叹了口气说:“儿子,别难过了,阿南她比我们都要有勇气,敢爱敢恨敢担当。当初如果我能另想法子留下她那孩子,应该就不会发生这等事来。是我自私了,从来没有想过要去顾及她,她一直在无声地抗争着,而我却大意了。唉,木家有负于她啊~”
木老爷所说的这孩子,便是那个病重夭折的孙少爷阿城。
阿城并非阿都少爷的孪生兄弟,而是木家二小姐的孩子,他的父亲,便是当其时名满朝野的新都状元,姓杨名慎,字用修,号升庵。此时的他,正被朝廷谪戍边外,终身充军。
其实,阿城并没有死,也没被火葬,他只是被安排偷偷送到了府外。除了木老爷、大少、大少奶奶以及经手的信从,之外的所有人都被瞒着,当然,这其中也包括他的母亲木南。
而说到二小姐与杨慎的结识,还得从她父亲木府土司阿秋阿公(木公)说起。
杨慎当年因“大礼仪”之事领头哭谏开罪了世宗,世宗一怒之下将其等人逮捕入狱,并多次施以廷杖刑。怎料杨慎一身傲骨,死去复又活来的就是不肯妥协,于是气急败坏的明世宗将杨慎贬至云南永昌卫,永不起用。
当杨慎被贬谪滇西之时,木公刚刚世袭丽江土知府之职。木土司对杨之为人与博学十分钦敬,派人随时了解其行踪,数次书函遣专人前往致候,并将自己的诗稿附于其中请求指教。杨慎收到诗稿总是细细地品读然后复予评析,有时兴致来了还同题唱酬应和。这样一来二往,两人虽索居未面,停云阻心,却也惺惺相惜,神交于千里,很快便相交甚笃。
阿南自幼耳闻目见她那有勇知方的父亲对杨慎是那般由衷的赞佩、仰慕和敬重,自是对此人充满无比的好奇与神往。待到阿南妙龄之年,她开始有意识地各方留心与打听与之相关的奇闻轶事,她理想中的完美男子,竟是完全参照杨慎的原形去作想象与要求了。
云南永昌当时被称为“烟瘴之地”,大家可以想象一下其荒蛮之境。可有一天,阿南小姐却决意要跟随信差到那个传说中的烟瘴之地去瞧瞧。木公实在是宠爱这个能文善武的女儿,拗不过那只好任之,不过私下却加派了护从。
阿南初次出门,一路新奇自不消说,待行至永昌境内,但见山川灵秀波光映带,锦花如云人物俊美,好一幅丽美天然,实非想象中的俗野蛮夷。
进到隆阳郡城,恰巧正值五月端阳,满城的空气都飘荡着一种淡淡粽子香,似乎还混着些儿兰花的香气,阿南深深地吸了一口,又吸一口,回头对随从笑道:“嗯~,好香,你得拿几个袋子好好装些回去给我阿爹,哈哈。”随从自是笑着点头应允了去。大家一路说笑,很快便到了街市中心。
街上行人非常多,不同民族的各式服饰纷红杂绿,意外纷繁。彝族、傣族、白族的装束居多,汉人装扮的也不在少数。阿南他们只好下了马,缰绳牵在手里慢慢的随着人群走。
见得市上有很多山民用竹篾编制的背篼、箩筐或挽篮装着兰草、药材或土特产在卖,也有人在卖鸟和鱼,更有一些推着木头车在叫卖当地小吃。沿街的房屋门前花木茂盛,窗前花卉满栏,红粉黄白青绿紫的正烈艳非常,这一派热闹繁华还真让阿南大大吃了一惊。阿南问身边的随从:“以前你们来也这般的吗?这满城皆花,跟我们大研似乎有得一比啊。”“差不多的,二小姐,只是今天象是更热闹了些。”
阿南自小酷爱花草,一看市上这么多山花兰草,自是按捺不住。她将手中的缰绳往随从手里一塞,倏地就钻进人群中看花去了。木府里栽种的名贵兰草种类也不在少数,可阿南这一看,霎时傻了眼,竟然有那么多她根本见都没见过!那些兰草,开了花的,打着花苞儿的,或者完全还是细芽嫩叶的……正一株株,一丛丛地被随意搁置在筐里篓里或篮里,甚至直接就摆放在地上,无论是哪一种摆放姿势,却丝毫不能影响它们的清朗与俊逸。
她很想问问这些自己不知品种名称的兰草该怎么个叫,却苦于语言不通,问不出个所以然来。她挤出人群,喊了个会听当地话的随从来,每样都挑拣了些让他付了钱,终于心满意足地继续前行。
路边有人在卖炒蚕豆,用一个个小竹簸箕盛着,热豆香气一缕缕一阵阵的萦绕过来,阿南用力吸了吸鼻子,不禁停下脚步。只见那盛在簸箕里的蚕豆,豆壳金黄,豆瓣翠绿,一粒粒的饱满异常。她转头与随从道:“哗,这炒豆好香,我们试试可好?”随从笑说:“呵呵,若不给你试试,我有本事能让你二小姐再往前挪动半步么?”
于是每人买了一大纸包捧在手里,边走边嚼着。这炒豆还真是可口,吃起来酥松香脆,越嚼香味愈是浓郁。
一群小孩儿手里拿着艾蒿一边大声地唱着歌谣一边从身边跑了过去,兴高采烈的。阿南被他们的欢乐感染了,问道:“他们唱的什么?”随从答:“唱的是‘上有街,下有街,问问张家花园的金丝荷花阿有开?’”阿南又问:“张家花园?你们且带我去看看可好?”随从回说:“二小姐,升庵先生就住在张家,我们正是要往张家花园去的呢。”阿南兴致正高,嘿嘿一笑,便一字一句的学起了那儿歌来。
走着走着前面突然人声鼎沸,还有不少的人推拥着往前跑,象是赶着去瞧什么大热闹。待到行近,见一中年男子,汉人打扮,此时正被一群红粉女子簇拥着走在路上,其人脂粉抹颊,额点朱砂,发梳双丫,髻上还插了两朵紫色的菖蒲花,步幅零乱,醉态十足。他一边走还一边嘴里含糊不清地唱着:“……何期到此,酒态花情顿孤负。柔肠断、还是黄昏,那更满庭风雨。听空阶和漏,碎声斗滴愁眉聚。算伊还共谁人,争知此冤苦……”
这什么人呐,阿南看得几眼,皱了皱眉,同时又撇了撇嘴,心中暗暗生了鄙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