影视艺术讲求“好看”,小说作品也讲求“好看”,那置身于文学散步中的散文呢?我想也是应该讲求“好看”的。“好看”的散文可以使人掩卷感叹,或使人精神振奋,或使人耳目一新,甚至使人沉入一种无穷回味的境界中。“好看”的散文往往拥有一种特别的审美诱惑力。当然,怎样的散文才是“好看”的一一这在不同的读者期待中也显现着不同的尺度。不同的兴趣、乃至不同的品位。
在我的意识中,凡拥有独特审美品位的散文,便一定是“好看”的散文,而“好看”的散文,也往往具备某种相应的审美品位;在这样的散文中,大都游浮着或可以升腾起一种高贵的意味,或一种穿透人事物理的深命感悟,或一种久经不衰的生命提示与沧桑点醒,乃至给人享受的以美文方式呈显的情调。不言而喻,“好看”的散文不仅仅在于“好看”,更重要的是在于“看”了之后所可能领略到那种奥妙无穷的“好”。最近读了几期新创刊的《散文.海外版》,更是印证了我的这种想法。
作为散文选刊的《散文.海外版》,自然应该是一个主要刊载优秀散文近作的园地,一个提供“好看”的散文佳品的场所,而从这几期刊物所载作品来看,其中体现的也正是这样一种宗旨。就此而言,《散文.海外版》足可以弥补长期以来海内外散文艺术少有交流的缺憾了。
现今的《散文.海外版》还不能说已经造就了自身的鲜明风格,但刊物的艺术特点却是引人注目的:它的开端已经隐含了过程的可能性,或者说,它已经有了真正属于艺术的起步。
《散文.海外版》比较扎实地选载了一些名家的作品,如巴金的《怀念二叔》、冰心的《“孝”字怎么写》、《我的家在哪里》、萧干的《写完回忆录之后》、《关于死的反思》、汪曾祺的《宛的母亲》、宗璞的《送春》、贾平凹的《好读书》、《说话》、韩少功的《笑的遗产》等等,这些脍炙人口的作品着实在启迪情智方面为阅读者提供了不可多得的机会。然而可以发现,这些“好看”的散文佳作拥有相当浓厚的中国文学(或中国散文)的传统性,但我们不能不承认,正是这种被某些激进的“现代意识”所不屑的传统性,恰恰在这些主要作为小说家而驰骋文坛的名家的“闲笔随感”中熠熠放光。
我一直认为(此处不妨重复一次)散文作为中国文学世界中的一种自由散步的特别方式,在它得以沿袭至今的传统血液中,始终弥漫着这样一些使这一自由文体永远饱满生命力的特点或因素,如传统散文的名篇佳构大都是“有感而发”、“为事而作”,绝少或根本没有为写散文而写散文的“专业作家”;又如,“见解”这一概念在传统散文的创造中一直拥有举足轻重的地位,当然,这并非一般论理意义上的“见解”,而往往是以感悟的审美方式呈现的判断力,以及那种基于沧桑变迁的感应之上的对于人事物理的穿透才能或把握的智慧;再如,传统散文比现今的散文更讲究风骨与文采,也更讲究行文的流畅、遣辞造句精炼纯粹,而一味追求华丽的靡艳文风,也一直为散文传统所排斥所鄙视。无论是古代精品。还是现代佳作,或者是《散文.海外版》所选载的那些卓着篇章一凡足以使人称道的散文作品,是不可能扔掉这些构成中国散文传统的特点或因素的。换一角度说,凡“好看”的散文、富有独特审美品位的散文,它们之所以如此引人入胜、之所以能把读者的感受力净化为一种生命的感慨,一种境界的享受,其原因也在于这些作品的创造者在传统精华的承袭及领悟上作出了独特而又精彩的发挥,而且是那么自然、那么不留渍痕、那么富有生活的原汁感。我觉得,《散文.海外版》中的大部分作品是可以给人留下这种印象的。
我之所以在“好看”及品位的题目下较多地谈到了散文的传统,乃是因为我的议论对象是《散文.海外版》的缘故,或者说是“海外版”这一标示使我更多地意识到了中国散文在弘扬传统方面的重要性。刊物的发刊辞写得很得体、也很谦虚,说对于刊物的艺术风格还缺乏总体把握一一依我所见,这几期的《散文.海外版》正在形成自己的风格,而继承与发扬中国散文的优秀传统就是刊物风格的一部分。我们不必忌谈传统。传统的宝贵与传统的不可抵抗,一直在提醒我们应该做些什么,而不是不谙传统但又在盲目地高谈阔论“走出传统”与所谓的“突破传统”。若是“海外版”的《散文》不甚注重中国散文传统的承袭与弘扬问题,那这份刊物的光彩就可能受到折损,而海内外的散文艺术交流或许也会再一次出现缺憾。当然,就现今读到的《散文.海外版》来说,这种顾虑显然属于杞人忧天了。
中国的散文传统犹如一条神秘莫测的河流,其中的艺术智慧只有依仗智慧才可能被理解被截获。譬如散文创作的“有感而发”、“为事而作”,内中就有不少奥妙可供探索。就“有感而发”的“感”而言,便存在着质泽的差别,而“为事而写”的“事”亦有大小之分,但大小又非决定性的,所谓“小中见大”也就打破了事大事小的界限。我们在《散文.海外版》读到巴金的《怀念二叔》、萧干的《写完回忆录之后》、《关于死的反思》、柯灵的《神奇的时间》、叶君健的《病中杂记》、曾敏之的《望云楼随笔》、汪曾祺的《我的母亲》,以及诸如贾平凹、韩少功、扎西达娃、方方、朱正琳、刘少鸿、徐静静等的作品,其中所抒写的大都是人生际遇或身边琐事,但作品所透露的感悟及情调,却拥有一种与生活与时代息息相通的理解,一种折服人心的力量,一种可供整个人类品味的精神启示,这便是作品的审美品位的来源,或者是那种“有感而发”的“感”的质泽光芒了。同时,我们从这种“感”的质泽光芒中,也可以悟到“见解”这一概念在散文创作中的重要性。在这里,散文创作中的所谓古典性或现代性的争论,便显得无足轻重。重要的是,一篇散文问世,读者最终从中收获了一些什么?是与作者一起陷入无病呻吟或矫揉造作的泥淖,还是与作者一起去真实地感受人的精神现实,或一起去领悟人生、谛听生命,或一起去享受生存世界的酸甜苦辣、去接受未来的馈赠与考验?无论是以“好看”论,还是以“品位”论,读者需要的是后者。
纵观创刊以来的《散文.海外版》,所选载的作品大体上展示了中国当今散文创作的艺术水准。它不仅折射着大手笔的新风来,而且体现了不少新写家的灿烂前景,同时又因不少为大陆读者熟悉或不甚熟悉的海外作家作品的“参与”(如王鼎钧、何瑞雄、尤今、梦莉、许世旭、秦松、风信子等也给刊物增添了特别的光彩。如果说到遗憾,或者说是以更高的艺术要求论,那刊物还有两件事要做,一是以选编的方式进一步给“散文”这一自由文体“放足”,也就是更加扩大散文这一文体的范围,让更多的“好文章”堂而皇之地步入《散文.海外版》的艺术殿堂;二是倡导散文与现实社会生活的密切结合,使更多的散文在讥嘲时弊、议论风尚、剖析世事、抨击丑恶方面显示出独特不凡的身手。倘若散文创作真正能把抒写的触角伸向阅读领域的敏感点,或伸向那些人类所共同关心的课题上,那作品的“好看”就可能更上一层楼。当然,这里的审美品位依然是一个前提,否则,散文也就不成其为散文了。因为,《散文.海外版》的宗旨也在于以散文艺术的交流方式而实现弘扬民族文化的目的一一对于刊物来说,弘扬民族文化绝不是一句空话:现在这样做了,将来亦如此。
一九九四年三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