与其他散文作家相比,余秋雨是独特而引人注目的。诚如《文化苦旅》这本散文集的《作者简介》所言,他是一位“艺术理论家、中国文化史学者、散文作家”一“散文作家”置放在末位,也就说明了他写散文属于业余的性质。不过,实事求是地说,余秋雨倘若没有“艺术理论家、中国文化史学者”的功底(知识结构及与此相关的独特感受力),便不可能有其别具一格的散文的诞生。余秋雨是属于那种学者型的、或那种拥有地道的“文化人”质泽的散文作家。这种类型的散文作家,在新文化运动之后曾出现过不少。只是到了当代,随着知识的贬值及“说古道今”的日益危险(吴晗、邓拓受难即在于此广这一类型的散文作家也就渐趋于凤毛麟角。学者型或“文化人”散文作家的优势就在于知识,而丰富的知识及某一文化领域的敏锐悟性,也就使得他们的作品与众不同。余秋雨的散文成就主要体现于他的散文集《文化苦旅》与《山居笔记》系列一这些作品的重要特点就是“谈古”,就是对往昔的回忆与追踪。
纵观余秋雨的散文创作,其中的抒写内容几乎都与历史相关,从《道士塔》、《莫高窟》、《阳关雪》、《废墟》到《一个王朝的背影》、《流放者的土地》、《脆弱的都城》、《抱愧山西》,莫不是如此。这绝不是一种简单的好古激情,而是一种复杂的审美,一种从过去的岁月中寻找自己与发现现实的过程。当然,对于余秋雨来说,其中也包含着他的经验所长,乃至他的审美敏感点于冥冥之中的规定性。说到“谈论昔日往事”,无论是荣辱还是兴衰,其中所可能包孕的功能,无非是理性的“借鉴”与感性的诸如命运之类的激情冲动,抑或是两者的结合余秋雨的散文大致可以判断为两者的结合。倘若仅仅是“借鉴”(如司马迁所说:“居今之世,志古之道,所以自镜也……观所以得尊宠及所以废辱,亦当世得失之林也”),那便有实用倾向的功利主义嫌疑;很明显,余秋雨之于历史的回忆与追踪,其中虽有提供“借鉴”或启示之镜意味,但绝非仅仅如此,因为我们从他的那些数量及篇幅都很可观的作品中,不难感悟到(就如同作者感悟到)某种相当浓郁的展示人生或命运(包括历史命运)的思情气息:特别是那些与现时与将来相关的只可意会不可言传的东西一这,便是审美的冲动,而不是历史学了。其实,这种可以归属于激情的意蕴,在《史记》这样的既是史着又是散文的描写中,也随时能够感触与碰撞到。
余秋雨的散文落点较少那种历史学或文化学领域所常见的断语与结论;他的抒写是含蓄的、微妙的,即便是那种理论家或史家的严谨审慎,也被悄悄地埋藏在叹息与感慨之中,他只是轻轻地拂去时光造就的尘埃,进而深情地抚摸历史的肌肤,或更加细致去剥落包裹于往昔躯体上的坚韧外壳,从而把曾经发生过的人文变迁、人事更迭及艺术现象袒露在读者的面前,并引诱读者踏进那个被牵引而至的往昔时空,去享受品味的快乐。在这里,历史的回忆与追踪只是一种传达心灵感受的博大场所,而所谓的文化精神、传统气韵,以及种种与人生、与命运、与人的存在景况相关的意蕴,也就经由这样的场所而获得自然而然的体现。与此可以相互印证的是一一余秋雨在其《文化苦旅.自序》中说:“我站在古人一定站过的那些方位上,用与先辈差不多的黑眼珠打量着很少会有变化的自然景观,静听着与千百年前没有丝毫差异的风声鸟声,心想,在我居留的大城市里有很多贮存古籍的图书馆,讲授古文化的大学,而中国文化的真实步履却落在这山重水复、莽莽苍苍的大地上。大地默默无言,只要来一二个有悟性的文人一站立,它封存久远的文化内涵也就能哗的一声奔泻而出;文人本也萎靡柔弱,只要被这种奔泻所裹卷,倒也能吞吐千年。”这里所表达的,依然是激情与悟性,而不是仅仅局限于往昔时光或历史模样的描述与介绍。其实,《文化苦旅自序》中的这些倾诉,更适合于《山居笔记》系列篇章的实情。毫无疑问,《山居笔记》要比《文化苦旅》更沉郁、更厚实、也更富有审美力量及感染读者的可能,因为这些作品尽可能地堵住了直截的抒情与浅露的表白。总的来说,余秋雨的散文虽有某种苍老之感,但此种苍老大都是因了抒写对象苍老的缘故;而且,苍老形体中的那些悲凉忧郁,恰恰造就了作品的魅力一一所谓“写忧而造艺”,余秋雨的散文亦为绝好的例证。
一九九四年六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