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读过张承志的十几篇小说,其中只有《湟水无声地流》(载《朔方》一九八〇年第八期)描写了回族农民的生活磨难;也许又因为同龄人之间的生活阅历与人生观念的某些共通性,他的作品所传达的感情大都可以在我这个汉族读者心里掀起难以平息的波澜的缘故,所以我极少想到他的民族属性。只有当他在《民族文学》、《博格达》这样的具有少数民族特色的刊物上发表作品的时候,我才自觉意识到他是一位回族作家。不过,这些都无关紧要。重要的是透过作品,使我们看到了一位回族青年作家深沉、直率、含蓄、富有活力的性格,看到他那真实地袒露给读者的内心世界。他的散文《心火》(载《博格达》一九八二年第四期)就具有这种令人感到亲切的特色。可以帮助我们更加全面地了解这位作家一了解他那性格中更深的精神层次,了解他那厚重的民族感情中流淌出来的丰富内涵与灵魂闪光。因为,即使是他的小说,也历来不在其中搀虚琢假;他总是把亲身经历过的生活与亲自体验过的感情,最大限度地贯穿和熔铸进去,更不用说这篇具有纪实性的散文了。
《心火》是充满真情实意的。它就像作品中描写的“锯末火”:交织着他的记忆、回顾与思索,闪着朦胧的亮色,慢慢燃着,轻轻跳跃着淡蓝微黄的火苗,但其中却包含着丰富的热量、沉着的活力、倔强的韧劲,以及那种生命般执着的求存性与充满历史意蕴的蔓延感。
是的,作品抒写了诚挚的民族感情,但这种感情是在充满理性剖析与历史透视的回忆河流中被折射出来的,因而就显得格外色彩斑驳和富有纵深感。大凡走过了一定的人生路程,理性与情感的自觉意识被唤醒之后,人们才可能把孩提时代种种感受中的内涵揭示出来,才能把朦胧的感情印象提高到自觉的理性阶段,才能把那种对于人生信息与历史积淀的认识推进到一个清晰的思维领域。《心火》从“锯末火”写到名字叫赛义德,从******传统写到“心火”、“这萌芽般的小小火苗”里的“自己”,又写到作为一个回族儿童所感受到的令人悲叹的心灵伤害……虽然作品是以民族学的眼光和充满历史气息的豁达姿态来抒写这一切的,但我还是感受到了其中的苦涩与感慨,感受到了“心火的种子击在侮辱的石上”所必然产生的那种自尊感、屈辱感和人生的驱力。这种奇特的但又是正常的生活感受,往往终生难以磨灭,就像杰克·伦敦走上文坛前的苦难使他终生对底层劳动者怀有同情感一样,张承志的这种还不仅仅产生于孩提时代的性格基因与精神烙印,是可以在他的作品中寻找到或隐或现的运行轨迹的。
当然,这种孩提时代的精神隐秘的揭示,还只是“心火”燃起的起始形象与最初层次。我们看到,当他真正走向成熟的时候,才深深地体会到自己的民族与整个中华民族一样,正艰难地跋涉在历史的道路上,并倔强地咀嚼和吞咽着生活的苦味(就像我们在他的描写多种民族生活的小说中所常常感受到那种“苦味”一样)。即便是一次与青海回族农民交臂而过的偶然碰触,那铁锅里煮着的“百家食”,那褐色羽毛的尕拉鸡子,那染着污斑的小白帽,那又粗又重的愤愤的声音,都足以使他的心灵感到颤抖和背上沉重的负荷。随着“心火”的蔓延,他越来越不能忘却他的民族所经受的磨难,也越来越不能忘却他的同胞所倾注给他的养育之恩与相助之情。他深深记念着天山通道上的峡谷路遇——那个赶毛驴的回族人是怎样把自己的棉裤脱下来给了他的情景,以至在日本东京大学护雅夫教授的研究室里,与这位著名的突厥学大师进行学术交流的时候,他还记得这件事,而且感到:“人心底最动人、最宝贵的感情,是很难有办法表达和诉说的。”但他是要表达和诉说的一一借助于文学的魔力,而且也这样做了,因为这一切,给他留下了冲抹不掉的沉重回忆与深刻印象。
正是这种民族性的人民感情(或人民性的民族感情构成了他“心火”中的最活跃、最富有冲动性和生命力量的深层内容也揭示了他之所以要在一系列的小说中把“母亲一一民族一一人民”作为描写对象的原因。人的感情总是以自觉不自觉的形式默默地流淌着,但在张承志那里,却因为太炽烈、太沉重而成了他心灵深处的“一笔财富和欠债”——特别是当他猎涉了历史车轮的印辙和沉入了底层劳动者的生活河流,并越来越多地了解了自己民族的过去与现在,了解了她的牺牲与屈辱,了解了人们对她的无知、不尊重、愚蠢的猜测与议论之后,这种感受就变得更加强烈、清晰与厚实。他终于捉摸到了“心火”的深内涵;它是“尊重人、理解人、正视自己和发奋努力的基础,是一种生命般的力量”。于是他像攀登天山的达坂那样,坚忍不拔地奔波在人生的道路上,即使在事业上取得了引人注目的成绩,也不敢沾沾自喜。他深知现象、真实、目标这几者之间的种种差异,正像他在作品中说的:“我不仅不敢忘记属于自己的偶然性,也想尖锐地剖析别人一举之得的偶然性。我对文学的严峻淘汰和考验深怀畏惧,我从许多志得意满者的身上看见了可悲哀的本质。”所以他要警告自己:“肤浅愚昧的陷阱埋在每个人前方的路上;要严于律己,两倍于人地投入热情,两倍于人地增加教养,要使自己拥有的比别人多得多。”这就是“心火”的底蕴熔铸着民族感、人民性与爱国热情的人生的驱力!
《心火》所笼罩的氛围是深沉执着的,它的格调是富有进取性的。但我觉得,这种从容不迫地从字里行间溢流出来的顽强的奋发精神,不仅是属于回族的,也属于整个中华民族的一一特殊性中包孕着共同性,因而它的寓意要比描写形态本身丰厚得多。在这个呈椭圆形的地球上,我们中华民族不正是一个充满自尊感、屈辱感与奋发感的民族吗?不过,我们可以从回族的历史进程与生活观念中引出更多的坚忍品性与进取精神。作品这样写道:
回族从她诞生的那天,就别无选择地与中华民族相濡以沫。哪怕她还是以人的名称进入中北亚、进入盛唐文化之中时,就已经丧失了发展哪怕是心理上的民族沙文主义的些许土壤,尽管她在那时就是一个高文化水平的集团。她只有爱国,尽管只有她才是一个真正的外来民族。她没有一种特殊的母语,但她具有着最特殊的心理素质。她不可能对成为东方文明基础的汉文化采取任何的排斥态度,因此也避免了陷于狭隘、历史规律不允许她自吹自擂,封闭自己。在唐元以来的历史长河中,她的儿女人才如涌。她若代表,就代表中华民族的水平。
这儿写的是历史,但我看到的是一种精神。一种足以使自己的民族、自己的祖国繁荣兴旺起来的精神。我不想对这段简练深刻、但又含蓄的概括性文字作出任何解释,因为我不懂民族学与历史学。我只是隐隐约约地感受到,这段描述所具备的那种富有历史高度的多层性意蕴,可以越出回族的范围,它应该属于我们每一个包括汉族在内的民族一回族的形象,对中国人的世界性跋涉是有普遍的启迪意义的。
《心火》是一篇充满思索感的耐人寻味之作,它的显着特点就是具有一种从具象描写与诗情抒发的融合中进发出的丰厚的思想力度、哲理意蕴与真情实意(真实性散文也应该是正视现实,直面人生的结晶,它容不得半点虚情假意。说实在,当代的一些散文是不能令人满意的。如果把某些包括“名篇”在内的散文放在诞生它们的特定历史环境中去作一番考察,其间所包容的那种装点升平的粉饰性弊端就会显露出来。
这些作品大都站在一个不甚真实的既定圈子里,描写了那么多的“生活美”与“心灵美”,但正是这种片面的“美”掩盖了生活的矛盾与人民的疾苦,以及形形色色的社会邪恶现象。而六十年代前后(甚至是目前果真是每个角落都被美填充着吗?美是需要揭示的,但美是在与丑的斗争(对照)中获得显现的。民族的美、人物的美、思想的美,甚至山水环境之美,都是在严峻的苦难、激烈的搏斗、执着的进取、无情的对照等等不同的矛盾态势中形成和升华的。而某些远离了真实生活的所谓“美的意境”或“美的诗情”,是具有极大的“海市蜃楼”性的,大不了只能成为文学艺廊里的“小摆设”。当然某些作品也包含了一定的人民感情,但由于它们排斥了生活的严峻成分,躲避了现实的严肃思考,所以往往缺少“力度”与“深度”。这种批评也许是过分了。但我们不能不看到当前散文艺苑的不景气状况,而这种状况多多少少与这种散文观念的变异及思想萎缩相关,多多少少与散文的远离生活急流与无视现实矛盾的倾向相关。难道说,散文的职能仅仅是为了那么一点悠闲的或掉着书袋的巧思奇想,那么一点“小家子气”的“情趣”与“意境”吗?不,它像小说、诗歌、戏剧、电影、报告文学一样,需要真情实意,需要严峻的思考,需要深刻的开掘,需要生命般的奋发感,需要奋斗的气质,需要撼动人心的精神力度,需要令人惊醒的思想启示,需要一个国家崛起时的强有力的民族形象。而在这些方面,张承志的《心火》是有一定的开拓的。当前的散文@地里需要这样的作品,而这样的作品毕竟是少了一点。
一九八三年四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