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义信听见敲门声,随口叫了声进来,他正专注于晨报副刊,一时没工夫答理来人。半天没听见动静,他抬头一看,微微怔了一下,居然是莫南站在面前。
好像没有通知她来开会吧?安义信迟疑着说:“有事吗?”
看得出对面的人十分紧张。她开了口,声音里有轻易就能觉察到的颤抖:“安主任,关于这次竞聘,这次竞聘,嗯,我特别紧张,也很不自信,安主任,如果您有时间的话,我很想听听您的意见。”
安义信又一阵错愕。莫南主动找他谈心,这真是破天荒的头一次。印象中这是个十分生硬甚至有些不知好歹的女孩子,比如上次加班,别人都留在这里帮忙,就她火急火燎走了,一点集体观念都没有。再比如那次组织学生跳蚤市场,她跟没事人一样,也不早来也不加班,事情也不跟于信交代清楚,倒是于信每天早来晚走,一看就是用心工作的。再比如上次开交流会,别人都准备充分做了PPT,发言时抢着说,就她缩在后面到最后也没讲,多半是没准备好不敢讲。
安义信从镜片上面扫了一眼莫南,他有这个习惯,对自己不太喜欢的人总是不正眼看。不知道她有什么话要谈?这女孩子工作太不主动了,对了,于信入职面试那次她还问什么“如果工作任务一直苦乐不均怎么办”,对,她好象就是这么问的,难道她认为分给她的工作比别人多吗?笑话!领导都是干什么吃的,怎么会发生这种事!看来她活没干多少,牢骚倒颇有些。
安义信摸出一支雪茄点上,漫不经心问道:“你问竞聘的事?哦,程序都是规定好的,我相信严格按照程序走下来,每个人都有展示自己的机会,不要害怕,好好发挥就行。”
莫南听出想尽快结束谈话的意味,一阵紧张一阵心酸。果然安义信很不喜欢自己。她极想一走了之,然而想起王磊千叮咛万嘱咐要她厚着脸皮上,终于咽了口气硬着头皮说:“我明白,安主任设计的这套流程非常,非常完美……”完美两个字像狗皮膏药一样粘在舌头上不肯下来,莫南拼命把它们请出喉咙,脸上心上都是一阵火辣辣的。
莫南在羞愧和自我鄙视的间隙偷眼看安义信,脸色居然比先前和缓许多,他甚至笑着说:“并不是我一个人设计的,参考了机关和公司里选拔人才的一些方法。”
谄媚像所有事一样都是开头最难,一旦开了口,难度瞬间就降低了百分之八十。莫南结结巴巴说道:“在系里,在整个学校都是头一个呢,上周会计系的好几个员工都跟我说特想调到咱们系,说咱们系什么事都特规范,尤其是这次竞聘,特别公正,还能展示员工的能力,她们都很羡慕我有这个机会……”
“是吗?”安义信笑呵呵地问。
“对啊,”莫南觉得胸口那块大石一下子消失了,说话流利起来,“多少年都没有过这种事,大家都夸安主任有魄力有想法。”有一个刹那老温淡然的脸庞闪过莫南眼前,莫南一阵心慌,有什么办法呢,老温你离开了这个是非之地,可我还要活下去。
安义信缓缓靠向夸大舒服的圈椅,微笑看着莫南。别的系的反响他影影绰绰听见过,学校对他的做法也多有鼓励,可这些都比不上从一个素日里对自己不十分恭顺的员工口里说出来更有信服力。他甚至觉得是自己的能力感化了这个没有集体意识的员工,这让他一阵飘飘然。
“对于竞聘,我虽然报了名,可是一点信心也没有。”莫南偷眼看安义信并没有阻拦的意思,大着胆子说下去,“我知道安主任是想给所有人一个公平的机会展示自己,我也知道我应该抓住机会,好好表现,才不辜负主任的培养。可是,可是,我有很多缺点,尤其是比较内向,一向不会展示自己,这点我应该多向于信和张岩学习。”
“嗯,于信口才是很不错的,你们可以多交流,都是同事嘛。当然,你也不要有太大的思想包袱,演讲是一方面,关键还要看平时的工作成绩和思想态度,即使口才上差一点,只要工作能力和成绩摆在那里,我们是不会偏颇的。”
莫南一颗心提到了嗓子眼。昨天王磊在饭桌上的话在耳边盘绕“于信给你上的烂药你一定要想办法洗净,一定要让系主任知道大部分工作是你做的,这个万万马虎不得,嗯,我想到一个主意……”
王磊教的那套说辞她熟记于心,此时一个字一个字往外蹦:“我相信领导一定能做出最有利于经管系发展的决定。其实能不能成功竞聘并不是做好工作的前提,无论我是否当选,我都会尽最大努力把领导交代下来的事情办好。”
她感到一阵肉麻,脖子上起了一层鸡皮疙瘩,可是眼前的安义信很是赞赏的点了点头,说:“这个态度是很正确的。”
这句话让莫南的紧张情绪消减不少。王磊教的话有用,而且,眼前的人也并不觉得这话可笑,反而很乐意听。她咽了口唾沫,努力把话题向于信身上带:“对,我一直是这么想的,也是这么跟同事说的。安主任,您也知道,我是老员工,许多事我都首先想着怎么做才能更好地立榜样,尤其是在于信他们这些新来的面前。于信一来系里就是我带,学生办差不多的事都是我一手教他的,当初怕他不明白,我还把好多事情都花了流程图,写了说明材料给他,不过于信也很聪明很努力,所以学生办的工作氛围特别好。”
安义信有些吃惊,追问了一句:“你都做了流程图?”
“对呀,”莫南认真答道,“我想今后要是还有新员工也可以用,所以做得特别用心,于信也说有了这些说明材料省事多了。”
安义信沉吟了。原来还有这层内情,这么说莫南并不是只顾自己不带新人,于信这小子也不早说清楚。
正在这时,又听见莫南说:“哦,对了,就有一回批道德课论文我没有写说明材料,不过我告诉于信有不懂的地方来问我,他也没问,后来我见他改的挺好的,呵呵,于信挺有能力,自己摸索也能解决。”
安义信不由自主说:“他来问过我怎么改。”
莫南心中一阵狂喜,终于解开一个套了。想起王磊说过点到为止,不能让安义信觉得自己是傻瓜,赶紧收住:“是吗?安主任亲自指点,肯定没问题。这阵子同事们都在准备演讲材料,我一想自己口才又不好,临场发挥又不行,又不意思抢着说,唉,上次交流,本来我准备了四十分钟的材料,后来看大家都准备地很好,我就想等别人都说了我再说,哪知道时间又不够了,唉,我一直有这个缺点,做事不敢争先,总期待着领导分排次序。”
安义信又被她带着说:“你性格比较内向,人也老实。嗯,这样吧,如果有机会再开交流会,你第一个发言吧。”
“那太好了,我一定再认真修改准备,克服怯场情绪,好好发言。”
安义信点点头,心里忽然有些感慨。系里这些事,到底有多少自己能够掌握?原以为于信是难得的老实又有能力的年轻人,闹半天其中还有这么多曲折,而这个莫南,平时看起来不招人喜欢,却忽然跑来谈话,又说出这些意想不到的事情,她又抱着什么目的?
莫南被安义信犀利的目光看的心虚起来。想起王磊说过,千万不能让安义信有上当无能之感,慌忙垂下头,低声说:“经过这段时间的磨练,我发现我在许多地方表现地很不好。集体意识不强,虽然能够完成领导分派的任务,但是主动帮助同事的自觉性还没培养起来,然后就是考虑问题太片面,经常只看到眼前或自己手头那点工作,不能从大局着眼,有时候同事们加班,我一看帮不上忙就自顾自走了,这样很不好。”
这些都是王磊教的。王磊在听她说起明显引起安义信不满的几件事后敏锐地指出不加班这一点是安义信印象最深刻而莫南无法轻描淡写带过的,所以一定要态度诚恳承认错误,请求安义信谅解并使他相信她以后肯定改正。
安义信刚冒头的一点疑心又渐渐淡了下去。这个女孩子虽然生硬不服管,集体观念不强,可是从今天的表现来看,她已经意识到自己的错误了,看来是最近的竞聘活动促使她深刻反省了平日的所作所为。
安义信有些淡淡的得意,竞聘上岗虽然是老生常谈,但在学校这样的金饭碗所在地还是比较少见的,他首倡此道,博得校领导的肯定原本在意料之中,他料想职工也是欢迎的,可是居然能够触动一个一向不太积极的职工,不能不算是意外的收获,也是对他领导能力的莫大恭维。
他带着欢喜安慰了莫南几句,要她不要灰心,说她的努力领导一直看在眼里,并且夸奖她带新人很用心。至于集体意识薄弱,既然已经意识到了,以后要努力改正,有什么不顺利想不通的地方,尽可以来问他。
莫南带着感激的表情认真听着,并且慌里慌张、言语不是那么得体的表示感谢,说以后还要努力。她生涩的表现让安义信更加确信今天的谈话行为并非预谋已久,而是她在现实中确实遇到了无法解决的困惑,需要一个导师予以指点。
安义信想到自己被下属当做导师看待,心中一阵舒坦。
下班时他发现莫南拿着笤帚在扫楼道,跟着听见杨林燕说:“莫姐,你又去扫楼道了?嗨,你真是勤快,要我说应该分到各屋轮流扫,总让你干活也太不够意思了吧。”
安义信再次吃惊,原来楼里的卫生是莫南搞的?怪不得没有请清洁工楼里还挺干净的。从前他以为是各屋打扫门前那块,如今听来居然是莫南一个人打扫的?会不会有假?他踌躇片刻,应该不会吧,这话是杨林燕说的,旁观者清,她一个学生助理与这里的人没有利益冲突,犯不着往别人脸上抹黑。
安义信走出系楼时仍在思索,许多事原来表面与事实差的还挺远。
莫南拄着扫帚捶腰,偷眼望着安义信的车越走越远,心里说不出的痛快。就是要让你看看这些没人管的脏活究竟是谁在做,让你知道你的爱将并不是高大全的四有新人。
她想,以往专拣别人看不见的时候干活,真是傻到家了,王磊说的对,哪怕只做了一丁点好事,也一定要让所有人都知道,现在已经不是老好人的时代,懂得争取才有市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