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光匆匆,又是五年过去。
五年时间,说长不长,说短却也不短,总是众生那碌碌几十年间的一段,凡人又有几个五年可过?在云隐寺的僧人看来,五年不过是弹指一挥,白驹过隙,仅是在那隔绝红尘的山野间,多诵一些经文罢。
不过,这五年于恒空来说,却不是那么寻常,不管是那白狐的不辞耳边,还是修为术法的突飞猛进,都不似其余僧人一般能够轻易掠过。至少,当初的小和尚,已经长成一位年轻的僧人。
云隐寺的静室内,永智手持念珠,双眼微闭,坐在蒲团之上,恒空坐在一旁,细细的聆听着。
永智道:“明日,便是正道四宗门的百年论道之约,你还有什么疑惑?”
恒空双眼清明,道:“回师叔祖,弟子已经没有什么疑惑了。只是,明日是弟子从小第一次离开东灵山,心中却是有些忐忑。”
永智呵呵一笑,道:“你没有故作镇定,也是坦然。红尘与空门,本就没什么区别,若是有心,天地间哪里都是修行处,只是红尘多了一些遮掩的俗物与烦恼罢了。”
恒空点了点头,道:“师叔祖教训的是。师叔祖,您说正道四宗门论道是百年一次,那为何弟子从没有听人提起过,上一次陪您去论道的师叔?”
听得恒空的话,永智忽地一愣,仿佛被触到不堪的回忆,眼中闪过一丝痛楚,又隐隐有几分遗憾,却是连手中捻动的念珠也滞住了。半晌,才道:“那是你的延尘师叔,也是师叔祖唯一的弟子……”
说到此,永智却是再没了言语,而恒空听得那语调的沉重,也很识趣的没有再问,转为言道:“师叔祖,这次的百年论道中,天剑门、无名谷、慈航轩的传人也似弟子这般年纪?”
或许往事沉重,永智的神色许久才恢复常态,道:“天剑门这一代的传人,乃是天剑门二代弟子易连华与沐秋雨的儿子,名作易青岚,师从摇光真人,年岁与你相仿;而无名谷这一代的传人,则是谷主叶云的儿子,名作叶玄天,比你年长十岁;至于那慈航轩,却是不太清楚。”永智顿了顿,又道:“你现已将《寂灭心静》修至本心境界第五重,这是许多僧人终生都难以企及的境界,而且还习得往生咒、寂灭指、六字大明咒、九字真言诀,或许与易青岚、叶玄天相较,你能胜出一两分,但是切忌不要小觑了慈航轩的传人。”
恒空一愣,却是不明白永智为何如此说,疑道:“佛家之人,不是不应参与好勇斗狠之事么?师叔祖为何……”
永智摇头道:“师叔祖并没有让你去好勇斗狠,只是你必须得明白,出了这东灵山,世间就不像你所想象的那么简单。”
恒空望着永智,虽然似懂非懂,却还是缓缓地点了点头。
恒空离开静室后,先后去看了永贤、延明、恒远,那是从小与他关系最密切的三人。永贤与延明本就知晓恒空会与永智一起,共赴神女峰百年论道之约,因此并没有什么惊诧,只是简单的叮嘱了几句。不过,奇怪的却是那恒远,若是换在平日里,听闻恒空会出山的消息,他定会惊讶得合不拢嘴。但是,这次他却是出奇的镇静,仅是道了一句:小师弟,多保重。
悬崖边,清风徐徐,静谧如昔,恒空坐在娑罗双树间,望着远处的云岚轻涌,或许是因为即将出山,又或是想起当年白狐的不辞而别,心中却是浮现起诸般杂念。
虽然他从小生在佛门,终日与佛经为伴,但偶尔看到前来拜佛的居士,大多却是哭诉疾苦。对此,他颇有些疑惑,始终不明白那些终日诵经念佛的居士,既然懂得三千烦恼皆为虚妄的至理,却是为何无法清明自心,偏偏为那红尘诸事所困扰。
忽地,他脑中却是回荡起一席话,正是当初忘心所言。
“有些东西即使你现在明白了,那也是徒劳。你现今看尘世,有如隔岸观火,终究只是镜花水月的空谈,只有亲身经历之后,方能了解其中的无奈与苦楚。”
想到此,恒空却是摇了摇头,不再去琢磨,自语道:“或许,也该去向忘心先生道别一声。”
说罢,他从怀中摸出了那支蓍草,虽已五年过去,但却仍旧青绿如初,隐隐有着一缕草香。只见他两指捻起蓍草,眉头微微一皱,将灵力注入其中,蓍草散发起道道幽芒,徐徐升至虚空,划向了远方天际。
恒空见此,心念一动,当即运起佛门真法,随着蓍草御空而去。
不久之后,恒空寻着蓍草来到山野间一座石窟处。石窟的入口很窄,仅容一人通过,前路曲折,似乎很是幽深,越是往前走便越是昏暗,最后竟是不见五指,而恒空也仅能凭借灵觉抹黑前行着。
不知过了多久,黑暗中隐隐传来沙沙的声音,恒空神色一滞,这声音他却是再熟悉不过,正是忘心以蓍草在地上比划推衍的声音,一缕微弱的青光于前方若隐若现,他心下一喜,大步踏上前去。
赫然!
恒空只感觉眼前一亮,一片豁然开朗的天地,群山环绕,,云雾缭绕,阵阵鸟语,花草清香,堪称造化钟神,一片如梦似幻的仙家境地,至于之前那昏暗幽深的石窟,却是早已不见了踪迹。放眼望去,映入眼帘的是一座高耸云霄的巨石碑,古朴却是恢弘,其上繁杂的篆文与八卦符箓若隐若现,周遭更是空悬着无数蓍草,呈一定的规律缓缓飘浮流动着。
恒空愣愣地望着,无论如何也没有想到,那一步却是踏入了另一片天地。许久之后,他才回过神来,运起灵力,踏上云霄,如心中预料一般,忘心正处在巨石碑的顶端。不过,恒空却没有出声,仅是默默的观望着。
从云霄俯瞰而去,巨石碑突兀于茫茫山野,顶端颇为平坦,中央乃是一个太极图案,与周遭的八卦一起,构成了先天太极八卦图,忘心正处于太极阴阳汇聚的中心,而他四周的虚空则飘浮着八尊各不相同的命盘,分为两组,一组为三尊,一组为五尊,且均是由精纯的灵力凝聚而成。
那些命盘恒空认得,乃是当初忘心在娑罗双树下时,所构筑过的命盘。只是,与那时相比,此刻已经完整了许多,但却仍然叫人难以辨清。
忽地,只见忘心右手一挥,太极图案光韵流转,先天八卦顿时幻成了后天八卦,而那悬于虚空的蓍草却神鬼般的化作了八列,每列取大衍之数,是为五十,先后去其一,恰好合成了七七指数,随后每列分成两撮,便四根一组的逐步散开来……
对于虚空那些蓍草规律的分散,恒空并不陌生,那乃是忘心授他的蓍草卜筮之术,只是他却无论如何也没有想到,忘心竟能将那卜筮运用得如此出神入化,同时联析八人的命理。
一个时辰之后,就在恒空以为一切即将结束之时,却见忘心指间再度法诀一凝,在阵阵氤氲光幕之中,太极八卦图案已然幻了一番新模样。太极图案仍旧居于中央,但是周围的八个卦位,却是足足多了一倍,乃是十六个卦位,而每卦也从之前的三爻变成了四爻。
恒空一惊,喃喃自语道:“十六卦……”
神凌驾于世间万物,若是我没有推测错误,神爻应是在天、地、人三爻之上;若那第四爻是兽爻,则应当与天、地、人三爻持平;而这最有可能的鬼爻,鬼物阴灵身在地府,应在天、地、人三爻之下……
恒空回忆着曾经在娑罗双树下,忘心对于十六卦的揣测与讲解,目光又不知不觉落到了那巨石碑上,心中顺序默念,天爻、地爻、人爻……
鬼爻!
那第四爻却正是主鬼物凶灵的鬼爻!
不知在何时,清朗的天空却是阴暗下来,阵阵狂风席卷山林,滚滚黑云缓缓的翻腾着。忽地,那巨石碑之上却是黑芒闪烁,一股无边的凶戾之气,逐步从那八个命盘散发开来,更是隐隐带着鬼怪般的哭嚎。
恒空一怔,顿时有了一种不寒而栗的感觉,那惶惶天威压得他喘不过气来。
忽地,虚空惊雷炸起,一道紫色闪电划破黑云,从天际直劈向忘心所在的巨石碑,那一刻却是整片天地都陷入了瞬间的光芒,仿佛世间万物皆在此刻停滞。
看着那道骇人的闪电,恒空发现自己再也喊不出声,只是眼睁睁地望着那天刑越来越靠近忘心……
就在这一刹,只见忘心从容不迫,指间法诀一幻,右手带起一道青光,迎向那道闪电。
轰隆一声,惊天动地,烟尘埋没了巨石碑。片刻之后,待到烟尘散去,忘心却依旧站在那巨石碑上,竟是单手擒住了那道闪电,如擒九霄的苍龙一般,那袭灰衣猎猎作响,那头长发风中飘扬,但那双灰蓝色的眼睛,却依旧是那般古井无波。紧接着,只见他双脚寻着太极八卦之位,踏出几道莫名的步法,太极八卦登时青光一现,一个转身硬是将手中那道闪电重新轰向了虚空。
一声巨响,那道闪电尽数没入黑云,白光闪耀在天地间,让人无法直视。恒空以手遮着眼睛,只觉得耳边似是还有那惊雷的轰鸣,以及虚空呼呼不断的风声。
许久,感觉周遭逐步平静之后,他缓缓地睁开眼睛,放下遮眼的左手。不过,看着眼前的一切,却是惊呆了:柔和的夕阳,静谧的群山,幽深的山谷,寂寥的娑罗双树,以及负手默默站立在崖边的忘心……
这正是东灵后山,那座伴随他一起长大的悬崖,而之前那如梦似幻的仙幻之境,以及那惊天动地的紫电天刑,却早已消失得无影无踪。
难道,难道那一切都是虚幻?
恒空一脸的惊讶,望着忘心的背影,正当准备开口时,却听忘心首先道:“刚才你所进入的,只是我的心境而已。”
恒空一怔,环视着熟悉的周遭,疑道:“那为何我会出现在这里,我记得……”
忘心又道:“或许可以说,我从来没有离开过这座悬崖。你来找我,有什么事情?”
恒空心中大惊,忘心的话虽然简单,却是明了,从未离开过悬崖,那意味着什么?然而,他却从没有在悬崖边,发现过忘心的半点踪迹。许久,他才回过神来,双手合十,道:“忘心先生,多谢您这些年来的教导,明日我便要与师叔祖离开东灵山了。”
听得恒空的话,忘心没有意外,也不正面回答,转而问道:“我授你的无名法诀与术法修习得如何了?”
恒空应道:“无法法诀,恒空修炼至虚境第一重。至于术法发面,能施展清心之术、归元之术、卜筮之术、化身之术,回天之术与幻剑之术有些勉强,无相之术尚且不能施展。”
“这所有的术法,都是无名法诀衍变而来,希望你不要忘了根本。”说着,忘心轻吸一口气,道:“也罢,反正我也要离开这东灵山了。”
恒空一怔,疑道:“那先生以后还会回来么?”
忘心转过身来,从怀中摸出一根蓍草,道:“你我缘分,当如这蓍草,无论今后我们身份为何,都将不再相识。”说罢,那指间的蓍草便化作飞灰,随着那缕缕清风,消融于天涯。
恒空一怔,道:“先生,难道是恒空惹恼了您?”
忘心摇了摇头,道:“你我缘分至此,我要做的事情已经做完了,这东灵山再也没有了我的牵挂。”
他仰头望向远天处,一阵沉默之后,从怀中摸出了一个黑色的面具,缓缓将那张脸笼罩起来,如那过去的百年生命。旋即,便化作缕缕黄沙,逝于风中,再也不见,如那飞灰的蓍草。
恒空见此,还来不及追赶,便已然没了忘心的身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