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智看着恒空,慈祥的微笑中,依稀有着平日里的庄重与严肃,道:“恒空,你自幼在寺里长大,可曾记得自己在这山野度过了多少个春秋?”
恒空应道:“弟子只是清楚的记得,后山的娑罗双树十代枯荣,加上没有记忆的两年婴孩时期,已经快要满十二个春秋了。”
永智低吟着,点了点头,又道:“听延明与永贤说,你在半年之前就已经将《寂灭心经》修入本心之境,并且让你放慢修行的速度、巩固心境,现在感觉如何?”
恒空应道:“弟子觉得,经过这半年来的巩固,心境与修为稳定了许多。”
“嗯,那你从明日起,便开始修炼本心之境。”永智顿了顿,眉宇之间又肃穆了几分,道:“两百年前,正道四宗门有过百年一次的论道约定。即是每隔百年的夏秋之际,四宗门的掌门都必须带上本门最出色的传人,聚于九华山神女峰论道,而最近的百年之约是在五年后,届时就由你随我去赴约,明白么?”
恒空一愣,永智这一席话,却是他无论如何也没有料到的……
僧舍崖下的竹林,昏暗间闪过一道黑影,虽然那人极力掩饰着脚步,但仍旧踩得地上枯叶细碎作响,只见他来到竹林的边缘,顺着那陡峭的绝壁一点一点的向上攀爬着。
幽幽的月光下,那身影如肉球,穿着一袭月白僧袍,利索的行动健步如飞,却是与他的身形有了鲜明的对比,片刻之间便攀到了僧舍外,俨然对这僧舍外的悬崖绝壁是熟悉无比。
正是恒远。
昏暗中,只见他偷偷的四处张望了一番,确定四下无人之后,从怀中摸出了一个黄纸包裹,肉球般的身子一闪,来到了恒空的僧舍外,微微的将门虚开,如鬼魅一般的钻了进去。不待将屋内看清楚,脱口便道:“恒空小师弟,来尝尝我炒的兔肉,那味道是相当……呃……呃……”
见着屋内蒲团之上的永智、永贤、延明,恒远顿时傻了眼,到嘴边的话却是再也说不出来。一时间,却是有了一种哀莫大于心死的味道,只见他吞了吞口水,干咳一声,强颜笑道:“永智师叔祖,永贤师叔祖,恒远这里带了刚炒好的兔子肉来孝敬你们……”
那抹笑,仿佛比哭更难看。
永智不禁皱起了眉头,永贤轻叹了一声,而延明那素来挂着嬉笑的脸,此时却是多了几分忐忑,隐隐有一种避而远之的感觉。至于恒空,则是微笑着,不再言语。
永智道:“恒远,上次你犯荤腥戒被罚,是什么时候刑满离开菜园的?”
恒远支吾道:“今……今日早晨……”
永智深吸了一口气,摇了摇头,道:“明日早晨,你自己去戒律院。”说罢,只见他挥了挥手,又道:“你先回僧舍罢。等等,把你手中的包裹留下。”
如曾经一般,那肉球般的身影,再度灰溜溜的消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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偏远的东灵山,日出依旧日落,在佛塔楼角空净的铃声中,冬天不知不觉已经过去,崖边的娑罗双树又是一代的枯荣。
恒空坐在双树间,微闭着双眼,迎着旭日的云霞,那童稚的模样仿佛有着娑罗新叶的淡然。
这时,只见他睁开眼睛,从入定中醒来,拾起身边的枯枝,缓缓地几笔之后,那玄妙莫测的《洛书》再次出现黄土间。
忘心自从那日留下《洛书》之后,便再也没有出现过。然而,恒空却并没有因此而忘记两人的约定,每日除了诵经修炼,与白狐嬉戏之外,便是对着那粗陋的四方阵愣愣出神。大半年来,他虽然没有从中悟出具体的东西,但却是越发的沉迷,甚至已经到了难以自拔的地步,那神鬼莫测的玄机就似无底的深渊一般。
幽幽清风泛起,一缕黄沙飘零而至,趴在一旁的白狐忽地一阵惊蛰,回头望向远方,那道梦魇般的身影再次出现在林间,依旧带着往日的那股寂寞与冰冷。
白狐怯懦地低吟两声,慌忙起身向着恒空跑去,颤巍巍地躲在那瘦小的身后。或许是感觉到白狐的异动,出神的恒空猛然清醒过来,正要询问白狐之时,余光却瞟见逐步走近的灰色身影。
恒空一怔,嘴角泛起一抹微笑,随即站起身来,冲着来人双手合十,道:“忘心先生,小僧虽然知道这《洛书》蕴藏诸般神鬼玄机,但却是无法悟得要领。”
忘心走到恒空身边,拾起一旁的枯枝,盘膝而坐,一边在地上划着,一边道:“《洛书》始现于九州大地,乃是一切九州术法的根本,而佛门却是发源于迦毗罗卫国,也就是现今的西方身毒境内。你从小生在佛门,修炼的都是佛家真法,从未接触过九州术法。佛法与九州术法均有通天彻地之威,两者之间虽不能说毫无干系,却也是相去甚远。所以,你无法参悟《洛书》也在情理之中。”
恒空点了点头,双手合十,道:“请先生赐教。”
听得恒空的话,忘心却不着急回答,依旧手持枯枝在地上比划着。片刻之后,待到划下最后一笔,才道:“上古人皇伏羲氏时,有龙马从黄河出现,背负《河图》,其后又有神龟从洛水出现,背负《洛书》。伏羲氏根据这一图一书,起太极,定两仪,生四象,衍八卦,开了九州术法的先河。”
恒空看着忘心衍在地上的太极八卦图,忽然想起自己曾见过的太极八卦图,虽然大体无异,但那八个卦位却有些变动,当即疑道:“忘心先生,您所衍的太极八卦图,怎么和我曾经见过的有些不一样?”
听得恒空的疑问,忘心拾起枯枝,又在地上衍下了另一个太极八卦图,道:“你见过的太极八卦图,是不是这样的?”
恒空点了点头,应道:“天剑门与无名谷的道士,道袍上的八卦图都是这样的。”
忘心道:“如今九州道门,所衍的都是后天八卦,而我衍的却是先天八卦。”
恒空一怔,疑道:“先天八卦?后天八卦?那两者有何区别?”
“先天八卦乃是伏羲所衍,后天八卦则是姬昌所衍。先后八卦虽然卦象一样,但方位却不一样,先天八卦为乾南、坤北、离东、坎西、兑东南、震东北、巽西南、艮西北,后天八卦则为震东、兑西、坎南、离北、乾西北、坤西南、艮东北、巽东南……”
忘心这一话,不知不觉却是两个时辰,不仅讲述了先后八卦,而且更将伏羲氏时代至今以来,九州所有的变迁道了一遍。
忘心顿了顿,又道:“总而言之你要记住,先天八卦之所以没落,并不是天道的变迁使其失去了作用,而是因为先天八卦的卦辞早已失传,而后人又以后天八卦的卦辞去解析先天八卦,那便当然不能得出正确的结论。”说到此,忘心的目光又落到脚下那几个太极八卦图上,道:“至于听到那些先天八卦为体、后天八卦为用,又或是所谓的两派中天八卦为宗的言论,你笑笑也罢。八卦即为八卦,就像天道,恒常归一。充其量而言,中天八卦、后天八卦,乃至于先天八卦,不过都是《洛书》的阐释与理解而已,虽然蕴藏有一定的玄机,但却并不能视为独立的术法。”
恒空凝神忖思片刻,道:“依先生所言,先天八卦、中天八卦、后天八卦都是人们对《洛书》不同的阐释与理解,难道就没有什么能将《洛书》完全的表现出来?”
“还记得方才我所说的《河图》么?”忘心缓缓道,“虽然民间传说,伏羲氏得《河图》与《洛书》而衍八卦,但是据我多年来的考据,却是发现了另一种说法,当初伏羲氏所衍的并非先天八卦,而是十六卦。”
恒空一惊,失声道:“十六卦?”
忘心依旧不动声色,仅是再道:“据我近百年的研究,发现《洛书》确实存在着缺陷,从整体上来看,《洛书》应该是主分。倘若《河图》真的存在,或许便是主合。若是我没有猜错,这一图一书,这一合一分,便是那十六卦的根本,聚一图一书之精髓,方能算尽轮回因果、天地万象,应得那飘渺的无上天道之说。”
恒空疑道:“那么,先生可知《河图》于何处?”
“这些年,我游遍九州,却始终不得《河图》的踪迹。按理说来,《河图》与《洛书》应是现于同一处,可惜当年我在西北洪荒的石窟处,却只见了《洛书》。或许,也是那《河图》与我无缘。”说罢,忘心摇了摇头,神色却是没有半分遗憾,继续道:“虽然不得《河图》,也不曾见伏羲氏的十六卦,但我根据八卦来推测,十六卦应当是每卦四爻,即在八卦的每卦三爻之上多了一爻。八卦的三爻分别所指天、地、人,而这十六卦的第四爻或许便是神、鬼、兽其中之一。伏羲氏的先天八卦,可算天、算地、算人,然而从古至今,人们皆信人死为鬼,卜筮也有算生不算死之说,因为正是少了那一鬼爻,无法算出阴间鬼物……”
恒空越听,越是觉得在理,最后竟似入了迷一般。不知不觉,日落西山,天色渐渐暗淡下来。
忘心的传道似是也步入了尾声,只见他凝神静气,站起身来,右手一挥,一缕清风,扫去了黄沙间的太极八卦,道:“我毕生所学,多悟自《洛书》。方才,传你的法诀之所以无名,乃是因其并不完善,虽然分有真、虚、无三重境界,但仍然有待琢磨,而且以我对天道的理解来看,应该还有第四境。或许,《河图》能解开这一切,倘若他日你有缘得到《河图》,定要将其完善,至于法诀名字为何,便随你罢。”
恒空默念这忘心所传的法诀,片刻之后,道:“是的,忘心先生。”
见到恒空应允,忘心点了点头,两指虚空一凝,却见一道青光从昏暗的幽谷划来,滞在他两指之间,青光退去,正是那神鬼莫测的道门圣物——蓍草。
“未来几年,我都会在这东灵山,倘若你心中有什么疑虑,就往这撮蓍草注入灵力,自然会引你来见我。”
话音落下,一阵夜风,又是一缕黄沙消失在静谧的夜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