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雾悠悠,随风弥漫,似一缕轻纱笼罩着幽寂的东灵山。如过往悠久的岁月一般,云隐寺的晨钟再次响起,一声又一声的回荡在那山野间,融在那清风薄雾间。
东灵山地处九州东南荒野,常人若要以平凡的脚力走过那险象环生的山路,却是十分困难的。正因如此,云隐寺的香火极其寒碜,往往数月也见不到一个拜佛之人。
偶尔有一心向佛的居士前来潜修,想要斩断尘根,起初几日听着那暮鼓晨钟,还觉得新鲜怡然,但日子一久,却不免觉得索然无味。毕竟,习惯了红尘俗世的人,又怎能过得这山居清苦、吃斋念佛的日子?或是留下一封道别信函,悄然辞去。
久而久之,云隐寺人丁是愈发的稀薄,与同为正道四宗派的天剑门、无名谷比起来,却是连零头也不如,全寺上下三代,加起来仅有九十六人。不过,如此一来,云隐寺的和尚却也落得个清闲,整日除了吃斋念佛之外,便是坐看那天边的白云苍狗,岁月如梭。
寺院南边,最末的一间僧舍,晨光透过翕开的窗缝映在青石地板,那恍然一束的光线孤零零的,非但没有半点突兀,反倒还有几分安静与祥和。墙壁的中央处悬着一帖横幅,以隶体书着一个偌大的“禅”字,走笔平稳从容,虽然看似平凡无奇,但却总给人一种莫名的宁静,让人心安。
横幅的正前方,有一榻木床,灰色的被褥之下正是年幼的恒空。他闭着眼睛,神态从容淡然,那薄薄的被褥随着他平稳的呼吸缓缓起伏着。或许是听到了那悠扬的晨钟,他猛然醒来,起身坐在床边,愣愣不语,双眼还残留着朦胧的睡意。
他神情疑惑地望着前方那“禅”字,脑海中尽是昨夜娑罗双树下的画卷,片刻之后,嘴角泛起一丝淡淡的笑意,脸上的疑惑也随之释然,喃喃自语道:“若不是永贤师叔祖,我恐怕会在娑罗树下睡一夜了。”
他望了望窗外熹微的晨光,早课时间已经临近,一阵简单的洗漱之后,他便穿起僧袍,挂上那串与他个头极不相称的碧玉念珠,匆匆走向了早殿。或许是因为心有挂记,每每心念触及那受伤的白狐,他就觉得今日的早课与往昔相比,似是漫长了好几倍,脑海中也尽是白狐那怯懦与乞怜的目光。
随着那早课结束的钟声,恒空长嘘了一口气,没有任何拖沓,便随着诸位师兄匆匆走向了膳堂。不过,他的步子却是不敢太急,生怕众人发现了什么端倪。
膳堂一如既往的安静,众人也如从前一般吃着早斋的萝卜清粥。但是,恒空却感觉尤为怪异,总觉得所有人都在盯着自己似的,好不容易趁着四下无人注意,终于将自己早斋的两个馒头揣进了怀中。尔后,他悻悻的定了定神,连身前那碗清粥也没有喝完,就起身离开了。
清晨的山林小路,薄雾如纱,鸟语花香,恒空却是没有闲心驻足来欣赏这清晨秀色,只是想尽快达到那幽谷的石窟。
忽然一声闷响,他只觉得后脑一阵疼痛,低头一看,却正是一枚滚动的松果。他拾起松果,望着身边的松树,枝头挂满了松果,以为是自然掉落下来的,眉头随即舒展开来,轻轻摇头笑道:“看来,这多半是佛祖对我妄语的惩戒了。”
他将那枚松果揣入怀中,正当转身准备继续前行时,却又是一声闷响,又是一个松果打到他后脑滚落在地。被松果打到一次还可以看作是巧合,但却是接连的两次,况且是在同一个地方。想到此,他心中一惊,莫非真是佛祖对我的惩戒?
就在此时,一阵清风自林间泛起,金黄的落叶顿时漫天飞扬,恒空慌忙用手遮掩住了眼睛。忽地,却见那纷舞的落叶之间走来一个和尚,约莫四五十岁,一双眼睛炯炯有神,那花白相间的胡子看上去仿佛比秋天的枯草还稀薄,颇有些滑稽的样子。
只见那和尚嘴角带着笑意,手中的松果一扔,三步并作两步,来到了恒空身后,笑道:“小和尚,说说你犯了什么戒条,佛祖要借松果来惩戒你啊?”
恒空一听,心中一喜,当即放下了遮住眼睛的手,回头望着那道熟悉的身影,顿时喜笑颜开,扑向了那人的怀抱,道:“师傅,你终于回来了!”
这和尚法号作延明,是云隐寺的二代弟子,也正是恒空的师傅。恒空自幼孤苦,丛半岁起,便生活在和尚堆中,延明作为其师傅,更是亲手将他待大,教他识字、念书、诵佛,两人虽不是父子,但感情却胜似父子,非同一般。
延明一把抱起恒空,在原地转了好几圈儿。离寺多日,如今又再次见到自己的徒弟,他的心情自然也是好得很,哈哈笑道:“老实交代,师傅不在的这段日子,你有没有按时起床早课,有没有按时诵经念佛?”
恒空嘻嘻一笑,道:“当然有啊!”
延明点了点头,看着林子周遭,除了万籁俱寂的草木之外,却是再无活物。顿时眉头一皱,道:“恒远那混小子呢?按照时间来推算,他应该比我早回寺里。在这之前,他不是总在唠叨说,以后要和你一起去娑罗双树下诵经么?”
恒空一听,扑哧一声笑了出来,道:“恒远师兄犯了荤腥戒,被永戒师叔祖派去菜园了。”
延明一怔,哈哈大笑起来,摇头道:“真拿他没办法……”
虽然仅是分离数月,但是师徒俩却仿佛有说不完的话说。不久之后,延明似是想起了什么,抱着恒空一边向着悬崖走去,一边说道:“你今年八岁了,按照寺里的规矩,也是到了修习《寂灭心经》的时候了。”
恒空愣了一下,关于《寂灭心经》这部云隐寺的无上大法,他曾经听到过多次,不过却也从来没放在心上。他天生聪慧,从小就沉迷于那些玄奥晦涩的佛理,对诸般玄奇的修炼法门却并是没什么兴趣,如今听延明说到要让自己修习时,才恍然回神过来,道:“师傅,我们为什么要修习这般玄妙的法门?”
延明笑了笑,轻轻地拍了拍恒空的小脑袋,道:“我知道你对这些修炼法门没什么兴趣,但是这《寂灭心经》却是寺内每人都必须修炼的。若要说修炼的缘由,那权当是为了保护天下苍生,匡扶九州正道吧。”
恒空紧忖着眉头,沉默良久,缓缓道:“师傅,不管是正道抑或是魔道,那应当都属于尘世。我们出家人既然已经出家,按理说来已经隔断了尘世,但是为什么又要重新掺和进去?
况且,存在即是合理,为什么正道就非要剿灭魔道?为什么正道被称作正,魔道被称作魔,而非正道被称作魔,魔道被称作正?人类虽是万物灵长,但却也总是世间生灵,人类的相互厮杀,又和苍鹰搏兔、饿虎扑羊有什么区别?如此说来,这挽救天下苍生又该从何说起?茫茫天道,众生皆如蝼蚁,即使少了这群蝼蚁,太阳依旧东升西落,草木依旧岁岁枯荣。”
恒空双手合十,又道:“弟子认为,所谓的正道与魔道,不过是尘世一些庸人自扰的说辞,那只是一场蝼蚁之间的斗争。相对这茫茫天道来说,尽管出家人也是蝼蚁,但却不应当参与其中。”
恒空说完,延明沉默了许久,脸上的笑容却不知在何时已然消失,目光略带着惊诧,又道:“恒空,记住为师的话,这世间不存在极乐之境。”
那语气缓慢且沉重,眼神也是意味深长。
恒空俏皮地眨巴了一下眼睛,咧嘴笑道:“佛说,极乐在我心中。”
延明长叹一声,却是不再说话,仅是抱着恒空,徐徐步向了悬崖边的娑罗双树。
娑罗双树下,惠风自幽谷拂面而来,隐隐夹带着几分晨雾的潮湿,让人感觉清新舒爽,竟是连精神也为之一震。
延明盘膝坐在娑罗双树下,双目微闭,吐息纳气,片刻之后,悠悠道:“九州浩渺,修真派别成百上千,大致分为佛、道、妖、魔四家。各类修炼法门,也是林林总总,虽然不尽相同,但却各有千秋,均有通天彻地之威。
正道四宗派之中,天剑门、无名谷源于道家,我寺源于佛家,而那蓬莱的慈航轩,却是似道非道,似佛非佛。其中,道家追求避世,无牵无挂,天人合一;而佛家则相反,讲究追求修世,断绝红尘,万物在心,以寂灭之念,悟涅槃转生之道……”
恒空凝神细听着,每到玄妙之处,不禁心神向往。他往昔终日沉浸在晦涩的佛理之中,原以为修炼仅是飞天遁地、借器斗法等好勇斗狠之术,却不曾想过诸般玄妙之处竟与佛理相融。
延明见恒空兴趣盎然,心中大喜,一时兴起,当即旁征博引,洋洋洒洒,滔滔不绝。这一话,一个时辰悄然过去,而那《寂灭心经》却是只字未提,似是还未步入修炼的正题。
延明看着凝神忖思的恒空,长舒了一口气,笑道:“小和尚,怎么样?这修炼比之佛理又如何?”
恒空没有应答,紧皱着眉头,似是仍在回味延明的话。良久,目光落到了那幽深的山谷间,看着谷底的古木藤蔓,心中顿时一惊,原来之前太过沉醉,一时竟是忘记了那白狐还在石窟间等着他。
看着恒空心神不定的样子,延明眉头一皱,寻着恒空的目光,望向了那幽深的山谷,疑道:“小和尚,你怎么了?”
恒空一慌,当即收回心思,小脸绯红,忐忑道:“没……没什么……”说着,他顿了顿,又道:“师傅,您刚回寺里,路途劳累,要不要先休息一下,明日再授我《寂灭心经》?”
延明神情一怔,看着恒空那稚嫩的小脸,旋即笑道:“什么时候学会关心师傅了?也罢,就按照你的意思,明日再学。”
延明站起身来,舒展着身子。只见他嘴角泛起一丝笑意,似是想起了什么,当即丛怀中摸出一支被黄纸裹住的竹签,在恒空眼前晃了晃,道:“你可知这是什么?”
恒空一怔,接过竹签,剥开了那层黄纸,却是一串冰糖葫芦,晶莹剔透,香气怡人。他从小生活在东灵山,从未去过尘世,又如何认得这寻常孩童最喜爱的零嘴?当即疑道:“师傅,这是什么?”
延明捋着稀疏的胡须,神秘地笑了笑,却是不正面回答,只是道:“摘下一颗,放进嘴里尝尝。”
恒空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摘下一颗,放进了嘴里。顿时,他乌黑的小眼睛睁得浑圆,随着“咯噔”一声脆响,却又眯成了一条缝。那味道当真甜中带着酸,酸中透着甜,难以言喻的美妙。半晌,他才咽下喉咙,再次睁开双眼,却发现娑罗双树下,早已不见了延明那熟悉的身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