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看了看孟老大,发现他正紧盯着我的一举一动,顿时明白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只好老老实实地回答:“我是孟七娃,我来看热闹!”
“看热闹?”他嘴角撇了撇,“你老实说,你爹真是孟仁德,你姐是孟美丽,你娘姓贾?”
我再一次点点头,这能有假?!
众人突然后退一步,惊愕的表情好像看到一只小鬼,与孟老大第一次见到我时的反应一模一样。
唯独孟老大停在原地没有后退,他回头朝人群叫了一声:“爱国,你过来!”
这时,一个穿着白汗衫的年轻人慢腾腾地走出来,到了跟前叫了一声爹,孟老大指着我对他说:“你试试,看看是不是正常?”
叫做爱国的年轻人伸出微微颤抖的右手,食指和中指并拢,然后慢慢地紧靠在我的脖颈上,不知是他的手抖,还是我的肉抖,我感到血管里的血不在流,而在滴。
“七娃,你给我回家!”
明婆婆的声音突然从孟爱国背后传来,音到人到,同时一把大手就抓住了我的肩膀,然后使劲一拽,我就被她提溜出了人群。
“明婶,你等等,你等等!”孟老大在后面直叫唤,但明婆婆根本不听,一把把我推出去很远,同时大吼一声:“滚!”
此时不滚,更待何时?我脚底抹油,撒开脚丫子就跑,跑过牛屋,转到东屋背后,“蹭”地一下子越过墙头,然后“咚”地一声跳到我家院子里,没想到这土墙竟然矮得出奇!
身形刚刚站稳,就听到院门口一阵丁零当啷的声音,我爹回来了。
他推着破烂的自行车走进院子,在撒子前停下,看到我安安稳稳地站到门口,朝我笑了笑。我却突然想到他让我照顾大胖姐的事情,回头一看,暗叫不好!
孟美丽仍然呼呼大睡,她胸前的衣服已经被她的口水弄湿了一大片。我赶紧跳过去,忍住恶心,拿起刚才的破抹布用力去擦,但一时怎能擦干?于是索性把抹布直接套在她的衣领上,正好挡住了那一片口水。
我爹走进来,看了看她,又看了看我,问:“你安生地呆了一上午?”
我不假思索地点点头。
撒谎已成自然,无须思量,当然,这都拜大舅所赐。他总爱打我,所以我总爱撒谎,有时他信,有时不信,信的时候多,不信的时候少,所以撒谎慢慢变成了习惯。大舅说这是坏习惯,可我不以为然,什么叫坏,什么又叫好呢?他打我的时候他是坏蛋,他给我糖吃的时候又是好人。所以,好和坏只是相对而言,而且也不是一成不变,好也可以变坏,坏也可以变好,所以无谓好坏,就看你怎么理解。
此时,我爹拍了拍了美丽的肩膀,把她叫醒后要她出门活动活动,说再不活动就睡成傻子啦。
我“噗嗤”一声笑了,因为她不睡也是名副其实的傻子。
但她仍在迷糊状态,瞥了我一眼,换了个姿势,继续呼呼大睡。
我跟着爹走到撒子下面,这里被我爹布置成厨房,其实也很简单,只不过一个土制的灶台,一口大黑锅,上面摆着一些瓶瓶罐罐,盛着油盐酱醋而已。我爹把黄灿灿的棒子面倒进磁盆,舀了一碗水,然后一边和面一边笑眯眯地问:“饿不饿?爹给你煮玉米甜面条吃好不好?”
他总能把很土的东西说得很高级,令人无比向往。比如我们常说的棒子,他就说成玉米,没盐味的汤汁,他会说成甜面水,还有洋火,他说成火柴,洋油,他说成煤油……我觉得我们应该生活在一个繁华似锦的大都市,而不是偏远的寒冷的苏北——一个即使杀人放火也会被忽略不计,不管不问的三无地区——无文明无安全无法治。
“老八,老八,你给我出来!”
我抬头一看,院门口又是孟老大,声音中透着紧张和愤怒,我心里咯噔一下,看来刚刚撒的谎就像鱼泡里的空气,马上就会被戳破,接着真相大白。
但孟老大后面站着一个老人,一头白发,一把山羊胡,拄着拐杖,脸色严肃,表情冷漠,一脸刚毅。
待我爹看清院门外的来人,立即慌张起来,二话不说先撵我:“快,躲去屋里!”说着就急匆匆地小跑过去。
我没有动,因为孟老大和老人正紧紧地盯住我。
我爹跑过去,孟老大指着我大声喝问着什么,我爹回头看了我一眼,不停地摇头点头,好像在极力解释。接着,老人也上前质问,我爹解释得更加努力。但最后我爹无奈地朝我招了招手——看来解释没用!
我慢腾腾地走到他们面前,孟老大脸上交替着害怕和愤怒,老人看了我半天最后叹口气,神色沉重,命令道:“跟我走!”
四个人走得很慢,老人在前面一步一步地拄着拐棍,孟老大昂首挺胸地跟在后面,我爹则耷拉着脑袋垂着双手,不时地回头看看我,担心而又期待。
绕过十几户人家,一直到村北头,几间破草房孤零零地站在那里,也是篱笆院子,屋门前一片空地。我们陆续进入,空气突然变得寂静沉闷,死气沉沉。
这时,从屋里走出来一位白发苍苍的老太婆:凸眼,鹰钩鼻,薄嘴唇,细脖颈,驼背……
不用猜,这个就是孟家兄弟的娘,因为我见过的孟老大、孟老二还有孟老五以及孟爱国全都是这样的凸眼细脖。这老太婆毫无例外地把自己的特征全都遗传给了他们,果然是亲娘!但是,唯独我爹没有享受到她的“恩泽”,长得跟几兄弟都不一样,真是奇怪!
我从她面前走过,她恰好抬起那张干巴巴的脸,顿时四目相对,只见她身子一震,手里的拐棍“啪嗒”一声掉到地上,接着整个人往后倒去。
一个人影猛然闪过,一把抱住了她正倒未倒的身子,定睛一看,才发现原来是孟老大眼疾手快,及时上前扶住了她,不然她这一把老骨头如果摔到地上,那孟家就可以同时办两场葬礼了。
但我总感觉孟老大好像早就料到会这样,已经提前站在了她的后面,不过这些无关紧要的细节不是重点,面前的老者才是关键。
我紧紧跟在我爹的屁股后头,看到孟老大从屋里搬出三张椅子,扶两位老人一一坐下后,他自己也舒舒服服地坐下来,三人坐成弧形,明白无误地把我爹和我划到了对立面。
我爹一直耷拉着脑袋,一声不吭。
“说吧,老八,这个小孩,到底怎么回事?”孟老大指了指我。
我爹的头耷拉得更低了,只把两只眼睛往上翻看,把三人仔仔细细地扫了一遍之后,才慢慢张嘴说道:“大哥,爹、娘,我,我,我说了你们别生气,我,我……”
“少废话,快说,大点声!”孟老大受不了他那如同细纹般的声音,很不耐烦,果然粗暴地打断了他。
我爹被他一吼,索性放开了,虽然脑袋依然耷拉着,但语速和语调明显正常多了,“那,那我说了,凤英在临走前确实生了,明婶接的。可这孩子刚生下来没有呼吸,拍了很久也没有哭出来,明婶跑到医院抢救很久气才喘顺。当时我很害怕,凤英没了我也难过,心里不想要这个小孩,所以后来才把他送到贾楼,谎称孩子没了,母女双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