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一会儿,孟秀和一个一瘸一拐的家伙走过来,她看到孟仁光时微微一怔,心生不快。再看到我爹和我时,立即气得小脸通红,咬牙切齿,三步并做两步走到我面前,伸手就要推我。
孟仁光突然站直,很不高兴地斥责道:“秀儿,你老大不小了,嫁过人的姑娘要懂礼数,你爷爷还在,让你八叔进去!你爹已经死了,难道你想让你爷爷更伤心吗?”
“四叔,不是我拦他们,八叔跟我们家一向不合,我爹死就死了,也不想死后再跟他们家有什么瓜葛。再说,他带来的这个死孩子,大爷说我爹的死可能跟她有很大的关系……”
“秀儿,说什么呢,八叔就是八叔。你爹活着的时候不顾兄弟情义,打这个打那个,做的坏事还少?现在他死了,我不许他的后代还这么不懂事。还有,这个娃娃,是你的堂弟,哦不,堂妹,即便再不亲她,也不能这样称呼!”孟仁光毫不客气地打断她。
孟秀给了我一个大白眼,虽然心中仍旧不满,却不敢发作,于是闭紧嘴巴,回头看了看身后的瘸子,那瘸子上前一步,“四,四叔,我,我们,都,都,都……”原来是个结巴,又瘸又结巴!
孟仁光掐灭烟头,在他背上拍了拍,说:“别急,年轻人,慢慢来!”
瘸结巴突然咳嗽起来,好大一阵子之后,终于抬起来头说出一句完整的话:“都听您的!”
孟仁光笑了笑,回头看了看我和我爹,率先走进去,我以为这次可以直捣黄龙,直接大快朵颐。
走着走着,面前突然闪出一个人,挡住我们的去路,抬头一看,原来是孟仁礼!
只见他手上拿着一件孝服,冷冰冰地挡在我们面前。
孟仁光很不高兴,但又不好发作,于是停下来两手插进裤兜,把头扭向灵堂。
“老四,我知道谁也拦不住你,你是‘老大’。但这个小孩不吉利,不能让她靠近老二的棺材,必须穿上这身衣裳,以免沾惹晦气,行不行?”孟仁礼唠唠叨叨,听这话显然对孟仁光又恨又怕。
孟仁光看了一眼他手上的孝服,又看了看我,轻蔑地吐出两个字:“随便!”
孟仁礼得到允许,脸上登时露出惯常的恶毒,一把把我拉到他跟前,不由分说就往我头上套,领口虽然很大,但他似乎故意在我脸上狠劲地剐蹭,剐得我生疼,但我也不好说什么,就当他平时也是这般粗鲁。
孝服穿好,他又从兜里掏出一根麻绳,像捆白菜一样绕着我的腰转了几圈,然后使出全身力气猛地一系,我感到老腰快被他勒断,不由自主地“哎哟”一声。
声音未落,只见孟仁光猛然伸出大手,一把抓住了孟仁礼的衣领,然后迅猛地把他顶到几步之外,压低声音吼道:”你想干什么?“
孟仁礼大张着嘴,吓得不知所措,急得拼命摇头,脸上涨起一片猪红,”没,没,老四,我没想干什么!“
孟仁光冷哼一声,慢慢松开他。
孟仁礼捂着脖子狂咳一通,气急败坏,恨恨地四处张望,突然看到孟秀和瘸结巴正目瞪口呆地盯着他,顿时气不打一处来:“看什么看,你们那个死鬼老爹早不死晚不死,偏偏这时候死,滚!”
孟秀和瘸结巴吓得赶紧走开,孟仁光也带着我们爷俩朝灵堂走去。
踏实感终于又回来了,眼前的孟仁光,要比我爹靠谱多了。我爹遇到危险只会躲,像个缩头乌龟,而孟仁光就会往前冲,直面敌人,而且最终打败敌人。
这时候竟然偷偷地想如果我是孟仁光的儿子该多好!但我爹说他一直没娶,到现在四十出头,仍是光棍一条,更不用说生儿育女了。
我爹把花圈放到灵堂外面,揣着几刀烧纸跟着孟仁光走进堂屋,那里停放着孟仁义的棺材。
黑漆漆的棺材冒着冷光,上面的油漆还没有完全干透,显然是紧急赶出来的。因为孟仁义的死不像老人的死,一般老人家都会提前给自己准备好棺材,以备随时取用,但他死得突然,正值壮年,谁也不会想到他突然嘎嘣一下就死了。
虽然他的死跟我有点关系,但这是个秘密,死也不能说出去。
上一次见到孟仁义的时候是在他的床上,这一次再见就是在棺材里了。由于是夏末,中午的天气还比较炎热,棺材放在一张大木板上,四周围着一圈冰块。
棺材盖子盖了一大半,只露出死者的脑袋供后人瞻仰。
孟仁光朝我扭扭头说:“七娃,最后看一眼你二大爷,让他安心地去吧!”
我一脚踩到木板上,一手拽住棺材棱爬上去,看到孟仁义仍以那种不自然的姿势躺在里面,但头上戴了顶黑色的帽子,身上也已换成黑色的衣服。肥硕的身子好像被人硬塞进去的,两边的肩膀都落不到棺底,背后应该还留有一些缝隙,足够藏进去一只小动物。
我不由感叹:没想到他生前风风光光,住着高房大院,死后竟然躺在这么狭小局促的棺材里,真是委屈了他。
这时孟仁光往棺材那头走去,叫了一声,“二嫂!”
“哎,他四叔来了!”传来一个妇女的声音。
我从木板上跳下来跟进去,看到地上坐着一个妇女,五十岁左右,头上顶着孝帽,身上穿着孝服,皮肤黝黑,愁容满面,跟前燃着一堆烧纸,火光映在她的脸上显得十分诡异。
“叫二大娘!”孟仁光命令道。
没等我张嘴,只见她慢慢抬起头来,一刹那,她瞪大双眼,身子往后一撤,伸手指着我大叫:”你,你,贾,贾凤英!“
孟仁光笑了笑纠正道:“不是,他是七娃,凤英的小孩!”
“是的,二嫂,别害怕,凤英没了,孩子活下来了!“我爹在后面补充道。
她仍然惊魂未定,睁着大眼上上下下打量我一番,最后脸上勉强挤出一丝比哭还难看的笑。
这个妇女我没有见过,后来听说那天孟仁义死后她就回娘家通告,直到昨天才回来,同时带来一大帮子亲戚回孟庄奔丧。
“老八,没想到你也来了!”她缓缓神说,“来了好,来了好,你们毕竟兄弟一场!”
我爹连忙拍了拍怀里的烧纸,“二嫂,我烧完纸就走!”
他好像生怕打扰到多年不来往的“邻居”,准备昙花一现后自动消失。
孟仁光一把夺过烧纸,说:“来都来了,就跟着一起把二哥殡了,教书先生就是穷讲究!”
“是啊,老八,活着的时候你们怄气打架,现在他死了……唉,凤英的怨恨也了啦!”孟仁义的老婆连忙附和道。
提起我娘的名字,三人顿时沉默不语,各自望着眼前的火苗想着心事,思绪应该都飘到那久远的年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