科克神色黯然地说:“不幸的是,你以后不得不天天和他打交道了。”
洪钧更加吃惊,脱口而出:“为什么?他要取代你接手亚太区?”
科克大笑起来,笑声中带着一缕悲凉,笑过之后他鄙夷地说:“他?那个婊子养的?恐怕他连想都不敢想。”
洪钧在震惊之余又糊涂了,这到底是怎么回事?科克喝了口啤酒,说:“澳大利亚对我很重要,是我的基地,也是维西尔在亚太区仅次于日本的第二大市场。我从澳大利亚到新加坡接手亚太区的时候,提拔了韦恩作为我的继任者,我一直以为韦恩这家伙不错,但没想到,我是大错特错了。韦恩根本不具备任何领导力,他把维西尔澳大利亚搞得一团糟,我以前定的规矩他全改掉了,我给他的指令他一概不听。你记得我们9月份的那次亚太区会议吗?为什么突然从悉尼改到珀斯去开?因为韦恩居然不允许我们使用悉尼办公室的会议设施!他竟然质问我亚太区有什么资格使用维西尔澳大利亚的资源!我决心纠正我犯下的这个错误,我要让韦恩离开,越远越好。维西尔澳大利亚有一个很棒的年轻人,就像你一样,懂市场,全力以赴,有出色的领导力,你在下次亚太区会议上就会见到他,你肯定会喜欢他。”
洪钧已经可以想象出在维西尔澳大利亚发生了什么,韦恩就像维西尔中国原来的杰森,那个被科克看上的年轻人就像一年前的他,科克与韦恩想必交恶已久,从早先的貌和心不和发展到彻底翻脸,才要用那个听话的年轻人取而代之。洪钧心知在科克与韦恩之间很难判别谁对谁错,“没有领导力”这句评价是个天大的帽子,足以让人抬不起头来,而且还不需要什么真凭实据,说你没有领导力你就是没有领导力。洪钧印象中维西尔澳大利亚最近的业绩还凑合,起码没到一团糟的地步,但他现在不关心科克与韦恩间的是非恩怨,他关心此事将对他有什么影响,科克不是想让韦恩滚得越远越好吗?怎么又说自己以后要天天和他打交道?他回想起在珀斯会议上科克对自己欲言又止的异样神情,再联想到这次的紧急召见,洪钧脑子里忽然闪过一个念头,这念头就像一道晴天霹雳使他茅塞顿开,一股不祥的预感越来越真切了。
科克的语调变得沉痛起来:“不幸的是,解决了这个麻烦却带来了另一个麻烦。有人支持韦恩,而这个人是斯科特。韦恩去向斯科特告我的状,斯科特居然要求我重新考虑我的决定。”
斯科特是维西尔公司的总裁,是仅次于公司董事长兼CEO弗里曼的第二号人物,洪钧和斯科特平日里虽常有些电子邮件往来,但只在2月份总部的kick off meeting上见过一面,那是个典型的美国牛仔。
科克接着说:“你知道那些美国人,狂妄自大,其实他们非常愚蠢和无知。你知道吗?美国有一些国会议员居然没有护照,他们从来没到过美国以外的其他地方。斯科特和我讨论了很多次,甚至争吵得很激烈。Jim,我相信你能理解,我们每个人都受到很多约束,都不得不在某些时候做出妥协。韦恩必须离开现在的职位,但他不愿意离开维西尔,我丝毫不感到意外,像他这样的人要是离开维西尔就没有地方可去了。斯科特出面调解,建议让韦恩在亚太区另外选择一个职位,我做了让步,韦恩可以做出他的选择。”
洪钧的心已经提到嗓子眼了,皱着眉头问道:“他选的是哪里?”
“大中国。”科克飞快地说,仿佛说得越快,这个坏消息给洪钧的打击就越小。
“可我们根本没有‘大中国’这一层。”洪钧的预感已经证实,但还是徒劳地抗争着。
“以前没有,但现在有了。”科克的平静给洪钧的感觉就是冷酷。
朦胧的预感已经变成真切的噩耗,洪钧的身体无力地靠在椅背上,他毫不掩饰自己的失望、沮丧甚至愤怒,他被牺牲了,他被出卖了。虽然科克并未详谈他与斯科特和韦恩所作的交易,但显然科克为了把韦恩赶出澳大利亚,竟凭空造出来一个大中国区的职位,这不是彻头彻尾的因人设事吗?这将给洪钧、给维西尔中国带来多大麻烦啊!
洪钧猛地直起身子,凑近科克,气愤地说:“荒唐!我不需要他,他对中国一无所知,对我能有什么帮助?我是直接向你汇报的,为什么要把他插在中间?把中港台合在一起对维西尔中国没有任何意义,反而把维西尔中国降了一级,只会使我们更难从亚太区、从总部得到我们需要的资源。”
洪钧只说维西尔中国被降了一级,其实是他自己被降了一级,现在可以直接向亚太区总裁科克汇报,今后却要向大中国区总经理韦恩汇报了,这让他难以接受,而且这种变化将带来众多的不确定因素,在他看来,这些不确定因素里只有危机,而没有机会。
科克拍了拍洪钧的肩膀,满怀同情地慰问着:“你说的我完全同意,你的心情我也完全理解,我知道这对你的冲击有多大,所以我才专门邀请你来,当面告诉你。”
洪钧摇着头说:“你对韦恩的安排毫无道理,澳大利亚是亚太区的重要部分,中国就不是亚太区的重要部分吗?韦恩这种不称职的家伙,就应该把他彻底清除出去,他给维西尔澳大利亚带来麻烦,就不会给维西尔中国带来麻烦吗?这么做,你的麻烦并没有减少,我却新添了很多麻烦,我无法接受。”
虽然两人之间一直非常亲密随意,但洪钧还从未对科克如此放肆过,不过洪钧不在乎,他知道科克把他叫来就是要给他一个当面尽情发泄的机会,以免他心怀误解甚至怨恨而与科克产生罅隙。洪钧说得越凶,科克越会觉得洪钧与他一条心,科克内心的负罪感也能得到解脱。
科克边听边点头,无奈地说:“Jim,你应该知道,有很多时候我们都不得不面对这种令人沮丧的局面,我们只能一步步来,这个麻烦是一定要解决的,彻底地解决,但不是现在。Jim,你要记住,我在支持你。你也要记住,当我面对斯科特、面对韦恩时,谁来支持我?你要支持我,我们是一个团队。”
洪钧没有任何反应,他知道事情远没这么简单。斯科特不可能只是出于公正或同情而站在韦恩一方,他与科克之间的不和与角力想必由来已久,他需要在亚太区安插韦恩这根钉子,绝不会轻易让科克如愿以偿。一步步来?如果没能快刀斩乱麻地一步到位,恐怕再来十步也是枉然,今天搬不掉韦恩,日后就能搬掉吗?
科克像是猜到了洪钧的忧虑,诚恳地说:“你要相信我,也要相信你自己,我们会做到的。”
洪钧问:“韦恩会带什么人来搭建大中国区的办公室?”
科克摇头说:“没有人,只有他一个人,除他之外大中国区没有任何编制,这样他就会知道这个位子不好受,他必须依赖你和台湾人、香港人。”
洪钧立刻几乎气急败坏地说:“这就更糟了,简直糟透了。如果给他多几个大中国区的编制,大中国区设有财务总监、人力资源总监甚至销售总监、技术总监,他就管这几个总监好了,维西尔中国、香港和台湾的内部机构就不需要任何变动,只不过现在是向你和亚太区管理团队汇报,以后向韦恩和大中国区管理团队汇报,就像只是增加了一层房顶,但没改动房间的结构,我的日子还好过些。你一个编制都不给他,他就像悬在空中没有地方住,怎么能不发慌?他一定会跳到我们的房间里来,对维西尔中港台三个机构进行大改组,打乱现状来组建一个大中国区的管理团队。”洪钧眼前似乎已经浮现出即将到来的水深火热的日子,颓唐地补了一句,“我真不知道我还能呆多久。”
科克严肃地说:“胡扯!你必须看着我的眼睛答应我,无论发生什么情况,只要我还在维西尔,你都不可以离开。韦恩现在有斯科特的支持,我也不好马上过多地干涉他,他到大中国区以后,的确可能做一些让你不舒服的事,你一定要忍耐。”
洪钧忧心忡忡地问:“他会常驻哪里?”
“你希望他常驻哪里?”科克反问。
“地狱!”洪钧没好气地说,然后和科克都笑了起来,片刻的轻松稍纵即逝,洪钧又认真地说,“当然离我越远越好,悉尼、新加坡都好,但你不会同意。让他常驻香港吧,其他公司的大中国区大多设在香港,台北也可以,但北京绝对不行,我不欢迎他。”
科克点了点头,异乎寻常地把手搭在洪钧的膝盖上说:“Jim,我向你保证,我绝不会容许韦恩把你赶出公司。你也要答应我,不要和韦恩斗,不要让他找到任何借口,你更不可以主动离开。”
洪钧犹豫了一阵,勉强点了头,他心里一阵酸楚和凄凉,觉得双方的承诺其实都是同样的脆弱和无奈。
把科克送上出租车时已经将近夜里一点了,洪钧从酒店大门外走回大堂,还没走到电梯间,就远远看见一个衣着暴露的女人在等电梯。等洪钧走到近前,那女人扭头看了他一眼,眼睛似乎一亮,冲他莞尔一笑,洪钧下意识地低头回避,不料那女人竟叫了一声:“Jim!”
这一叫让洪钧受了不小的惊吓,充满变故的这一天下来他已经成了惊弓之鸟,他瞪大双眼惊愕地抬起头来,又听见那女人笑着说:“是我,Lucy。都认不出我了?”
洪钧定睛细看,这才笑了,面前的女人竟真是露西。自从他把这位有名无实的合作伙伴业务经理打发去美国总部,至今已有五个多月,两人一直没见过面,露西9月底回到上海,呆了没几个星期洪钧又打发她来新加坡,在亚太区合作伙伴业务总监身边打杂。他知道露西人在新加坡,但没想到也住在这间酒店,洪钧顿时有些不悦,这酒店多贵呀,是你露西可以常住的地方吗?洪钧有些后悔以前对露西的费用控制太放松了,回去就要给她发封邮件,要求她另选一间适中的酒店搬出去。
洪钧一边问候,一边上下打量着露西,其实也没什么可打量的,因为她浑身上下就没穿多少东西。洪钧从未见过露西这般装束,脸上的妆也化得很重,洪钧吃不准这么打扮下来露西究竟像是年轻了十岁还是衰老了十岁。
露西被洪钧看得有些不好意思,低声说:“刚和几个朋友去Orchard Road上的Hard Rock玩了一下,白天工作太辛苦,晚上难得放松放松。”
洪钧暗笑露西还是老样子,总忘不了往自己脸上贴金,也懒得戳破,电梯正好来了,便跟在露西身后进了电梯。
洪钧正搜肠刮肚想找出话题来填补这难熬的几十秒钟,露西先开口了:“Jim,正想给你发e-mail呢,先和你打个招呼,我很快就要辞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