郑总笑了,洪钧恰到好处地引用他的经典语录让他觉得舒服,他说:“这些都有待讨论,详细加以分析论证,咱们聊的不是件小事,要全盘考虑的因素还很多。但是大的方向已经有了,就是第一资源要与有实力、有诚意的软件公司合作,通过某种方式建立一个实体,由这个实体负责第一资源管理信息系统和决策支持系统的建设和运营,并争取向更多的客户提供同样的服务,打造一条全新的产业链。今天和你的交流当然只是初步的,还谈不上有什么结论,但是,我可以明确告诉你,咱们之间的交流,比我和其他公司的交流都更全面、更深入、更有实质意义,我相信维西尔是有实力和有诚意的,也希望你们维西尔把这件事重视起来,作为战略合作来优先考虑。”
郑总所谓的不是结论的一番话,却让洪钧激动不已,还能期待比这更好的结果吗?郑总甚至连最终意向都已经明确表露了,洪钧觉得不仅应该表态,还应该再向郑总交心,只有交心才能把两人的关系拉得更近,他非常诚恳地说:“您和外企打了很多交道,对外企很了解,肯定知道像我这种位置的人其实处境很尴尬。首先,中国对于任何一家跨国公司来说,都只是一个区域市场,不管这家公司叫嚷得多么动听,说中国如何具有战略地位,那都只是说给咱们听的,中国只是他们赚钱的一块地方而已。而我们这些在外企做事的中国人就不一样,我们对这块地方有感情,总觉得这是我们自己的地方,总想除了替公司、替自己挣钱之外,还能为这块地方做点什么,但是很难。大多数外企对中国市场谈不上有什么真正的战略,更不可能由我们这帮中国人替总部制定什么战略,连建议权也少得可怜,我们只是执行,最多在战术上有些变通。另外,所有的外企对中国都是短视的,只想收获、不想耕耘,归根结底,这不是他们自己的地方,不是他们的根本利益所在,所以,外企在中国是只讲战术不讲战略,只想近期不想长远,而我们希望有长期打算,希望现在做的事能在长久以后看到效果,希望除了赚钱之外也能有些成就感,但是,真的很难。郑总,我在外企年头不少了,我要谢谢您,感谢您能给我这个机会,我一直想有机会真正运作一件事,不是为了一笔合同,不是为了这个季度的任务,而是真正长远地运作一个宏大的事业,这算是我的一个心愿吧。我很高兴能和您这样的人合作,做一件比单纯的买卖交易更有意义的事。”
郑总点了点头,没说什么,但洪钧知道自己的话他都听进去了。郑总把身体抵在沙发的靠背上,神情头一次放松下来,说:“都说你们搞IT的是一帮最聪明的人,这么一帮聪明人在圈子里斗来斗去的,老感叹‘既生瑜,何生亮’。我的这些想法根本算不上高深莫测,可ICE和科曼的人为什么都没看出来我真正想要的是什么,惟独你看到了?”
洪钧矜持地说:“郑总,并不是每家企业的老总都能有您这种眼光和气魄的。至于这些厂商之间的差别,可能做事的方法不同,关心的也不一样。另外,也有个具体情况,ICE和科曼在中国主要是发展代理商,通过代理商去做项目,但第一资源所筹划的事情就不是那些代理商可能参与的了,即使ICE或科曼愿意直接与第一资源合作,这种‘外包’加‘合资’的模式,也会与他们的代理商体制有冲突,所以,可能他们都意识到了第一资源的想法,但还是想引导你们按照传统项目的方式去做。”
郑总微笑着盯着洪钧,说:“你的确和他们不大一样,你要么很有眼光,要么格外用心,呵呵,也可能是又有眼光又肯用心。”
洪钧只是很有分寸地笑了一下,这是他面对别人的夸奖最常用的反应,他和郑总其实心照不宣,郑总既希望用合资来牢牢抓紧维西尔,但又并不想绑死在维西尔一家身上,双方之间的博弈即将开始。洪钧想,万里长征刚走出第一步,自己明年首要的工作就是运作好第一资源这出重头戏,得马上和科克详细商量一下,虽然之前科克已经对洪钧的思路原则上表示认同,但还有太多框架性的东西没有明确,更不用说所有的细节了。
洪钧没想到,他很快就有了当面和科克讨论第一资源项目的机会。直到坐在飞往新加坡的飞机上,洪钧还在琢磨着三天前科克打来的电话。科克上来就说,Jim,我要和你谈谈。洪钧立刻笑了,说great minds think alike。科克没笑,紧接着来了一句,要面对面地谈。洪钧一怔,“呃”了一声,他嗅出气氛非比寻常,问,我去新加坡?科克说对。洪钧又问你希望我什么时候去?科克说如果你问我,我会说现在、马上,接着干笑一声说,可惜不可能,我只能说越快越好,我这星期都在新加坡。洪钧知道不会得到答案,但还是试探着问,什么事这么紧急呢?科克说,我见到你时会告诉你。
洪钧更没想到,他竟会和韩湘坐在同一架飞机上。那天他刚挂断科克的电话,脑袋正懵着,手机又响了,吓了他一跳,原来是韩湘的。韩湘也是上来就说,我有个好消息,你猜猜。洪钧正在猜科克的哑谜,又蹦出来一个韩湘的,根本无心招架,随口说,你高升了。韩湘顿时泄了气,说没劲,一下子就猜中了。他不甘心地又问,那你猜我升哪儿去了?洪钧连随口说都不知道该说什么,普发总部在北京,已经是首都了,还能往哪儿升;他的办公室在普发大楼的第八层,已经是最高层了,还能往哪儿升,难道升天了?只好胡扯道,调你去国资委了。韩湘得意地笑了几声,揭开谜底,我要去新加坡了。洪钧一惊,今天是怎么了,都是突如其来的电话,还都要去新加坡。韩湘已经在解释,原来是普发集团在紧锣密鼓地筹备赴海外上市,几个证券交易所考察了几圈,最后选中了新加坡的,要在新加坡成立一家控股公司,韩湘被派去做总裁,专门打理上市事务。
洪钧道了声恭喜,又说怎么这么巧,我也正要去新加坡。韩湘马上来了精神,说你哪天走,我早几天晚几天都行,咱们一起走吧。洪钧说了声好。韩湘窃笑说,不瞒你说,俺也能坐商务舱了,上次去美国坐商务舱还是沾你的光,嘿嘿,如今俺也进步了。洪钧正纳闷一向沉稳的韩湘怎么会如此喜形于色,忽然间恍然大悟,当初柳副总要推迟系统切换时韩湘之所以急成那样,并不顾一切地主张按计划切换,就是担心项目拖延会影响到他此次荣升,看来韩湘对这个机会是垂涎已久,一个人一辈子难得碰上几次机遇,可以理解。
在六个小时的航程中,韩湘始终心潮澎湃,不停地对洪钧忆往昔、展未来,洪钧却一直心不在焉。韩湘好几番提到他俩在咖啡馆的第一次深谈,说:“这还不到一年吧?”
洪钧说:“不到,那天是12月9号,我记得那个日子。”说着,他脑子里又浮现出那幅刻骨铭心的画面,菲比细长的身影,倔强地挺立在被大风吹歪了的两个小树中间,苦苦地等他。
韩湘啧啧称赞:“你的记性就是好,真服了你了。你看,还不到一年,咱们当初的设想全都实现了,要不是我听了你的建议去负责那个软件项目,肯定没有这次去新加坡独当一面的机会。”
洪钧听韩湘在“软件项目”前面加了“那个”二字,不禁有些伤感,是啊,项目已经告一段落,两人并肩作战的日子已成追忆,人生就是如此,近来洪钧的脑海里越来越频繁地冒出来“时过境迁”这个词,令他的感触越来越深。
洪钧又把思绪拉回到自己身上,科克这么急着把自己叫到新加坡,会是什么事呢?好事?洪钧想不出来;坏事?洪钧也想不出来;但肯定是大事,可洪钧仍旧想不出来能有什么大事,维西尔中国一切都很正常啊。经历了这么多,洪钧早已养成凡事往坏处想的习惯,他搞不清自己从什么时候变成悲观主义者的,但经验的确告诉他,这种出乎意料的事往往是坏事,而且即使他拼尽全力往最坏处打算,现实总会比最坏的打算还要坏。
一旁的韩湘喃喃地说:“新加坡,倒是去过几次,没想到,这么一个弹丸之地,倒成了我的转折点。”
说者无意,听者有心,洪钧竟被这句话惊出了一身冷汗,韩湘是转折了,是进步了,可能从此驶上快车道了;自己呢?难道也要迎来一个转折点吗?在浓云笼罩的新加坡,等待自己的是什么呢?
飞机正点抵达新加坡樟宜机场,洪钧和韩湘匆忙分手之后赶到里兹·卡尔顿酒店,已是晚上十点四十五分。在办理入住手续的时候,前台接待员交给他一张便笺,洪钧一看,从签字认出是科克的笔迹:“Jim,我十点钟到的,老地方见。”
洪钧到房间扔下行李,顾不上梳洗更衣,就坐电梯来到那间格调清新高雅的酒廊。里面稀疏地坐着几拨客人,一个爵士乐小组正在收拾装备,看来演出刚结束又要转场了。在一根圆柱后面的座位上,他找到了科克,科克看似吃力地站起来和他握手,他惊讶地发现科克比两个月前显得更加疲惫不堪甚至有几分苍老。
科克勉强挤出笑容说:“我知道你喜欢这个地方。你喝点什么?”
洪钧刚向一旁站着的侍者说出“汤力水”,就看到科克眼中掠过一丝失望,又改口点了一款鸡尾酒,科克马上露出了孩子般的笑容。
科克望着洪钧,缓缓地说:“我还记得上次我们在这里的交谈,一年多过去了,可我觉得好像就在昨天。”
听着科克略带诗意的话语,洪钧暗自惊讶,今天这又是怎么了,怎么净碰上抚今追昔的?他笑着回应:“整整十三个月。”
科克点点头,像汇报工作似的说:“我上周在硅谷,然后去了悉尼,给你打电话时刚从悉尼回到新加坡。”
洪钧玩笑般地嗔怪道:“你当初答应过我要经常去中国的,可是今年只去过一次,倒是常回悉尼,思乡病犯了?”
科克听了,立刻像一个做错事的小学生,满脸愧疚地说:“是啊,是我不对。”他又抬眼看着洪钧意味深长地说了句,“我只去有麻烦的地方。”
洪钧听出科克话里有话,又不能问,只得笑笑。科克忽然说:“记得韦恩吗?”
洪钧回答:“当然。”心里奇怪怎么会不记得呢?维西尔澳大利亚公司的总经理,身材非常高大,每次亚太区开会都见面,两个月前刚又在珀斯见过,很健谈,和他聊天总是很开心。
科克说:“我的意思是,还记得上次在这里吗?我们在谈话,”他指一下酒廊门口,“他从那个门走过来,”又指一下两把椅子之间的空当,“就站在这里,和我们说话。”
原来如此,洪钧想起来了,笑着说:“是,他来约你去柔佛州打高尔夫。”洪钧刚想跟一句“他是个不错的家伙”,又忍住了,当老板没有明确表露对某人的好恶时,自己最好不要率先表露出来,否则往往追悔莫及。
果然,科克带着满腔憎恶地说:“他是个婊子养的混账!”
洪钧吃了一惊,虽然科克口出不逊是常事,他与洪钧在ICE时的老板皮特有着鲜明的区别,皮特是英国绅士,科克是澳洲牛仔,但科克以往骂人都只是发泄心中怨气而已,像遇到堵车、飞机晚点、手机信号不好等等的情况,科克都会酣畅淋漓地开骂,但只是泛泛地并无所指,即使那个令他深恶痛绝的杰森,也不曾让科克如此破口大骂。洪钧轻声说:“我没和他打过多少交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