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历伟火车好像一瞬间就驶出了这个镇子。这是一趟短途列车,夜班车总是没有什么客人,旅客稀稀拉拉地出了站台,一切仿佛没有发生过一样的安静。
站台昏暗的照明灯光里,他看见一个有些刺眼的橙色光球摇晃着朝他靠近。近了,是一个扳道员呵着白雾朝他走来。他的耳朵又一次刺痛起来,疼痛感让他痉挛着蹲坐下来。他看到那个扳道员右手戴着一副厚厚的灰色手套,上边印着铁道部鲜红的标志。那扳道员拿着铁钳在铁轨上有节奏地敲击着,向他走来。他没有听到本应该听见的敲击声。
扳道员走到他近旁,跨过铁轨,把灯放在月台边缘,看了看他,又看了看手表,拿起灯,又跨回铁轨那头去,走了。一摇一晃的。那盏灯,不久就消失在更昏黄的夜色里。
他感觉好多了,皱巴巴的脸舒展开了一些。站起身来,看了看手表,凌晨三点多。他拎起行李袋,朝检票口走去。这个火车站和十年前他离开的时候差不多,连白炽灯都一样,昏黄昏黄的,只是老旧了许多。出站台墙上贴着的指示牌和列车时刻表快掉了,被风吹着,好像在“哗啦哗啦”地响。检票员没有在,铁门开着。他走出火车站。好像有股带着亮光的冷风袭来,他无意识地哆嗦了一下。
车站广场上的灯笼罩着他的视线范围。环绕广场的店门大都紧闭着,三五辆的士停在站门口,并不见司机。稍远处,有家快餐店还开着,在从上到下地往外喷吐着热气,里头坐着几个人好像在交谈,低语的声音听起来很疲乏,像是从遥远的地方传递而来的。店门口,有辆卖玉米的三轮车,老板裹着一件褪色的军大衣躺在车坐垫上,把脚架在车把上睡觉。他觉得饿了,便走过去,一路的煤渣石子,在他的鞋底下连滚带爬,好像随时想把他扳倒。他走到三轮车旁边,犹豫着要不要把老板叫醒,快餐店里一个客人,朝门外吐了一口痰,黏在他脚边的碎石上,他朝里头一瞥,看到里头开着电视,在播放连续剧。他想了想,走了。
他顺着一个坡往镇中心走。坡只有左手一侧亮着路灯,一圈暗,一圈亮。他一会儿出现,一会儿消失。越往下,发现这个镇的变化越大,他突然涌起了一股强烈的陌生感,好像迷失在一种亢奋的情绪里头,像喉咙卡了什么东西,他咽了咽唾沫,目光朝他仍旧熟悉的建筑物探寻。他看到了钟楼,看到了时针指在罗马字母“四”附近,想起了读初中的时候,每个失眠的夜晚,他躺在宿舍床上,在朦胧的晨光里睁着眼睛,听这个钟楼敲六点的钟声从镇中心飘荡到他耳朵里:当!当!当……他笑着摇了摇头,接着走,往家里走。
他穿越过好几个建筑工地,从镇中心向公园方向拐。交通灯闪烁着黄灯,在提醒他什么。在两排新耸立起的高楼的夹缝下行走,他看到路灯下,人行道旁,贴着台阶,匍匐着很多垃圾,可乐罐子随着风摇来摆去,他想起了刚才那个扳道员手上的灯。一只狗突然从他身边窜出来,吓了他一跳。那只狗回头看了惊魂甫定的他一眼,面无表情地走了。他开始熟悉这条路了。终于快到家了。
绕过镇标,穿过公园的时候,他看到一个女人,披头散发,穿着棉衣站在柔软而嫣红的灯光前面,拉下卷帘门。好像一幅油画。悄无声息的。又起风了,他这次觉得冷了,呵出一口白气。他在路边停了下来,踮起一只脚,把旅行包放在膝盖上,拿出水壶倒水喝,水不咸不淡,不冷不热的。他接着走,就要到了。
小区没怎么变,宣传栏上的日光灯坏了一个,像一个哮喘病人一样,灯一亮一灭的。画报上只剩上沿靠近檐的地方还能分辨出原先的红色,其他地方像一大张白纸一样,上面SARS几个粗体,很醒目,像谁的讣告。看得他晃眼,他就走了。往家里走。
他小心翼翼地上楼梯,到四楼,把旅行袋放在家门口。就站在那,他看到对联的角掀起了,他抚平一下,又卷起来,他又抚平一下,还是卷起来。他打开旅行袋,把水壶里剩下的水倒在父亲种的铁树盆子里,又站在门口一会儿,走了。
一开始,冰冷的铁轨和他脖子上的皮肤黏在了一起,火车来的时候,扯一下,扯一下的,他觉得挺好玩的。好像小时候母亲捏他的脸蛋,扯一下,扯一下的,并不认真。他看了看表,并没有听见他应该听见的火车呜咽的声音和遥远的“当当当”的钟声。
然后,天就亮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