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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章 往事并不如烟

◎尤雅婷凤仙花汁染红了岁月的指甲,不小心打翻的胭脂,在高贵的羊毛地毯上留下最后一抹嫣红,香港,刘公馆,那一晚,一片沉寂。

后来发生的事也是透过刘公馆下人顺妈之口大家才知晓的。那晚顺妈正打算上床睡觉,突然听到刘家夫妇房里有些动静,接着刘宸亮就从楼上冲下来,“顺妈,顺妈,夫人要生了,快去把医生叫来。”当顺妈把医生叫来时,刘夫人双手紧紧抓着床单,伴随着阵痛发出撕心裂肺的叫声,刘宸亮不知所措地握紧刘夫人的手,“玟,你要挺住,医生快要来了!为了这孩子你一定要挺住。”

顺妈根据医生的吩咐上上下下不停准备着生产所需的东西,而刘宸亮则在走廊不停地走来走去,不断焦急地搓着手。几分钟后当医生告知刘宸亮,他夫人可能难产时,刘宸亮突然眼光呆滞,无力地往墙上一靠,顺妈当时就立即过去扶住了他,随即而至的医生的一句话:“刘先生,你夫人现在的情况很危险,你必须马上做出选择,保大人还是保小孩?”“保……保……大人。”刘宸亮嘴唇哆嗦得厉害,顺妈说看刘先生处变不惊驰骋商场这么久,从未见过他这样。“啊……宸亮……啊……”刘夫人突然间喊了起来。刘宸亮赶紧冲到床前握住她的手,“没事,没事,相信我。”“不……宸亮,保孩子。”刘夫人咬着牙关对着她丈夫说道。“不可以,玟,不可以。”“保孩子,医生你帮我保孩子。”刘夫人无力地看了医生一眼,紧紧抓着她丈夫,“宸亮,答应我。”刘宸亮别过了头,咬紧牙关却止不住眼泪,“好,我答应。”医生在一旁催促:“刘先生。”刘宸亮倒吸了一口气,“保孩子。”

凌晨时分,顺妈听见一声婴儿响亮的啼哭声,当她抱过这个襁褓中的女婴时,她的母亲极度虚弱地躺在那里,几分钟后便咽了气,咽气时不小心打翻了床头的一盒胭脂,如此的红晕染开来,瞬间那种殷红充斥了刘宸亮的双眸,一种腥甜涌上鼻腔,如此的红,新生的喜,死亡的悲,瞬间,就在这样一个飘着寒雨的凌晨。

就这样,从那个夜晚算起,顺妈在刘公馆又待了十几年,随着刘先生一日日苍老,刘家的那位千金也到了二八年华。

顺妈怎么也忘不了十几年前的那个夜晚,刘宸亮跪在床前一动不动,像雕像一样,不哭不闹不说话,直到第二天晌午,他听到婴儿不停的啼哭声,突然飞奔下楼,“孩子,顺妈,孩子呢,给我孩子,顺妈,我要孩子。”说来也奇怪,当他一抱起那个女婴时,那孩子的哭声竟然止住了,冲着刘宸亮笑。刘宸亮抱着女婴,“乖,好女儿,玟,你看到了吗,我们的好女儿。”“先生,快给小姐取个名字吧。”刘宸亮看着女婴无邪的笑靥,“就叫刘堇萱,玟,我们的女儿叫刘堇萱。”

那个小女婴是顺妈一手拉扯大的,现在竟落成了一位香港名媛。

点燃的沉香屑,袅袅的烟雾,透着股腥甜,她笑了笑,回首向来萧瑟处,折煞了一座城池的倾倒。目送着黄昏离开,琉璃瓦上春雨敲击了断章,连绵的潮湿更透出闺房里的阵阵檀香,她回头笑了笑,说这叫女人香。

又是相同的一个梦境。

香港夏日午后的雨,带着点躁郁,刘堇萱自从懂事以来就时不时地做着这样一个梦,一个长得极其美丽的女子,穿着旗袍,眼睛很美,直勾勾直探内心却又不失温婉,她在梦中总是笑着,笑得渗出了一汪细水长流。但堇萱总觉得这些背后又有着某种悲悯。她曾经向顺妈描述过这个梦境,顺妈听了后说,那女人肯定是夫人。对于母亲刘堇萱既陌生又熟悉,在她到世界来的那一刻起,她就去了另一个世界,是母亲给了她生命,或许说是她母亲的生命换来了她更为贴切。父亲刘宸亮忙于生意场的事情,但每周末还是陪着她逛公园逛街买东西,但她从来不敢在父亲面前提起过世了的母亲,关于母亲的种种大多数都是从顺妈那里听来的,每次刘堇萱问顺妈自己母亲的模样的时候,顺妈总是放空了眼睛,盯着天边,“说起夫人啊,那可真是个大美人,我顺妈也是见过世面的人,也见过不少富家太太、名媛淑女,可是像夫人那样的,在香港啊还真是没有人能漂亮得过她。”“顺妈,那到底是什么样子,我母亲有留下照片什么的吗?我想知道她长什么样子。”“有没有照片你得去问刘先生啊。”“我从来不敢在他面前提这些事,我只是知道楼上的那间房,他从不让我进去。”“那是夫人的房间。”“顺妈,你说那里面有没有我母亲的照片呢?”“我想应该会有吧。”

维多利亚港在灯光下交相辉映,比参加舞会的名媛所佩戴的钻石还要闪亮,刘堇萱很喜欢这里的夜色和那种船只的鸣笛远航的声音,她总是有种想要远航离开这里的冲动,因为觉得自己不属于这里似的。有同样想法的还有他的父亲刘宸亮,他每次看着维多利亚港澜动的微波在灯光作用下摇曳时,他总会说,这里比起黄浦江,差远了。他总是给女儿说上海的事,自己年轻时的事,从那时刘堇萱就知道在离香港很远的地方有个同样崇拜繁华的城市,上海,父亲认识母亲的地方。

刘堇萱对于上海的印象,就像父亲抽雪茄时吐出的圈圈烟雾,带着某种妖娆,却又捉摸不清,关于上海,关于母亲白玟,就像这谜一样的烟雾,没有来由,没有去处,而所有的一切又都掌握在父亲手中,是他的独家记忆,别人不可冒犯。母亲生前的房间,被一个大锁锁着,堇萱只能偶尔在庭院里,黄昏中望望那间房间紧闭的窗户,爬山虎的藤蔓早已爬满窗台,俨然一副时光荏苒的痕迹,堇萱时常呆呆地搬把藤椅坐在庭院看着那扇窗,一看就是一下午,多想透过岁月沉重的桎梏发现什么。

终于机会来了。那晚刘宸亮回家吃晚饭的时候,在饭桌慢条斯理地告诉刘堇萱,“闺女,趁这几天叫顺妈帮你收拾收拾行装。”“爹地,这又是要去哪里?”“回上海去。”“爹地,怎么突然想到回上海了。”“一桩大生意。”“那要去多久,还回来吗?”“不知道,虽然你祖父过世了,但毕竟上海有爹地的家,所以我才考虑带你回去。”“那顺妈也跟我们回上海吗?”“如果她愿意,再好不过了,说实话这么多年我已经离不开顺妈做的菜了,再说回上海也需要有人打理家中事务。”

那晚顺妈在房里帮着收拾行李,刘堇萱高兴地踱来踱去,一会儿一句,“顺妈,你说上海也像香港这样漂亮吗?”“顺妈,你说上海也有盛大的舞会吗?”“顺妈,你说我在上海的那个家是什么样子的?”顺妈拗不过她,笑笑地摇了摇头,“小姐,都一个大姑娘还这么像个小孩,再过几年先生就该给你找婆家了。”“顺妈……讨厌了,我才不要我爹地给我找夫婿,我要自己找。”“行行行,小姐这样的一个大美人,比当年夫人都美,肯定有很多男人喜欢的。”“顺妈,我母亲到底是怎么一个女子,我老是梦到她,为什么爹地从来不跟我说我母亲?”“嗨,先生也是怕你伤心,毕竟夫人是生你的时候难产而死的。”突然从楼上传来了动静,“顺妈,是楼上的声音吗?”刘堇萱突然侧过头仔细地听,“是不是爹地?”刘堇萱好奇地走出房间,“唉,小姐。”顺妈一把拉住刘堇萱,“还是不要上去,先生知道了会生气的。”“嘘,顺妈,我就上去看看,马上就下来,没事的,没事的,你先替我收拾行李。”

刘堇萱弓着腰,蹑手蹑脚地爬上楼梯,那间房间,门扉轻轻地掩着,乍泄出一缕暖黄的光。她悄悄地从虚掩的门缝里往屋内看,父亲刘宸亮坐在桃木大床的床沿,背对着自己,暖黄色的灯光下,他的上空缱绻出形状不一烟圈,久久散不开来。往事排列成如此神秘美好的形状,诱惑着堇萱。堇萱与父亲隔着一扇门,却始终不敢推门进去,往事带着某种不可预知,越是步步逼近,反而更带着某种颤抖和恐惧。

“小姐,你没被先生发现吧。”顺妈看刘堇萱推门进来便焦急地问道。“没有。顺妈,我累了要休息了,你也去休息吧,明天再整理。”“好的小姐。”顺妈退了出去,带上了门。

月色,闺房里的阵阵檀香沐浴在乳白色中,混沌,烟雾背后,梦魇,不断有一个穿着旗袍的女子,兰花指一拈,她回过头来,走到床前,坐下来抚摸着堇萱的前额,柔柔地唤着,“堇萱,堇萱。”混沌不清,却又带着某种缱绻的柔情。睁不开,睁开来,汗水浸湿了丝绸内衣,刘海耷拉在前额,气喘吁吁。

黑暗里摸索,月色从走廊尽头的窗子照进来,光着脚丫,有点微微颤颤,走得不稳。来到那扇门前,刘堇萱意外地发现没上锁,她轻轻地推开了那扇门,仿佛打开了往事的任意门,过去带着某种古老的味道混合着屋内生涩的发霉味,迎面扑来。

她走到窗前,松动了插销,推开那扇窗户,月色流淌进房间,借着月色,她轻轻地在床沿坐下,像她父亲那样。她用双手撑着床单,然后往后仰,越往后倾越能嗅到一股刨花水的味道,她躺了下去。床上带着某种腥甜,她的脑海里一片红,一片白床单,上面殷红,她的出生以及她母亲的死亡。蓦地她起了身,惊恐里又带着某种恐惧,就在起身的瞬间她的手不小心碰落了床头的相框,她急忙蹲下借着月色捡起相框。里面是一张照片,极为婉约的女子,一身素色旗袍,卷曲的鬓角贴在耳边,她笑得很美,堇萱极力捕捉着她的每个细节,她是那样的美,她就是自己素未谋面的母亲。相框因经过摔落,后面有点松动,堇萱把它拿了起来试图修理时,从相框里,也就是母亲的照片后面掉出另一张照片。

照片有点泛黄,借着月光,堇萱眯着眼打量了很久,是一个男子,但堇萱可以非常确定那个人不是自己父亲刘宸亮,而且照片的右下角用蝇头小楷写着:楚羽梵,1930年于川城。堇萱的手有点颤抖,她一手拿着母亲的照片,一手拿着那个叫楚羽梵的照片,其实和自己当初预想的有点一样,她的母亲不是一个普通的女子,当自己的预想被证实时,颤抖就不知道是兴奋还是恐惧。

她手上拿着这两张照片,安静地在书桌前坐下了,她想从前母亲也是这样坐在这里的吧,她拉开了抽屉,因为她知道这里面有她要找的东西,梦魇里那个带着女人香的母亲注定要有一段自己所不知道的风艳往事,像时光机器的抽屉,她慢慢拉开,一段关于叫白玟的女子的往事慢慢拉开。

黛色的笔墨也很难勾勒出烟雨后川城的青山,料峭的春寒也很难吹醒早春时期川城的人们。闺房里的馨香娇羞地躲在那扇未打开的窗,屋里比屋外高了几度的室温,温暖得有时候会让人沉沦,今天是农历十五,大家还没出去劳作,还沉浸在过年的喜悦和享受中。

“玟,玟。”有一个穿着洋装,裹着厚厚的外套的年轻女子在庭院里冲着那扇未打开的窗户喊着。她一双大眼睛,眼睫毛上下扑闪着。不一会儿,那扇窗户像触碰到什么机关一样,蓦地打开来,从里面探出一个脑袋,“可岚,你来了。”那女子穿着一件素色旗袍,梳着两个小辫,手上还拿着来不及放下的书本,她长得不算倾国倾城,甚至比起那个叫做“可岚”的女生,还不如她外形甜美。但她身上永远透着一种神秘美好的气息,让人渴望接近又很难接近。“我马上来给你开门。”随着这一声,那个叫“玟”的女子又消失在那个窗口,敞开的窗户瞬间光彩尽失,随风飘落的樱花在窗台打转。

“可岚,你先坐,我叫七婶泡壶茶来。”“你先别忙,我今天来是跟你商量一件正事的。”可岚一把拉住了玟。“什么事啊,这么着急。”“就是关于我们要建立学生话剧社的事。”可岚边说边两眼放光。“唉,我们上的是女子学堂,成立话剧社的话,只能找到女生。”玟叹了口气。“所以嘛,”可岚一把拉住玟的手,“我就来找你了啊。你父亲是川城国立第一中学的校长,可以叫他帮忙宣传下。”玟笑了笑,伸出手刮了刮可岚的鼻子,“行啊你,真懂得利用关系啊。”可岚起身一下子像一股糖似的坐到了玟的旁边,挽住她的胳膊,做撒娇状,“我的好玟,你就帮帮忙吧,好不好。”“好,我帮你还不行吗,拗不过你,真是的。”玟做一副投降状。可岚便顺势靠在玟的身上,“玟,到时候话剧社成立后,你要负责帮我们写剧本。”“干吗要。”“就要嘛。”说着这两个女孩在沙发上打闹了起来。

晚饭时间到了,今天是元宵节,厨房里七婶早已经忙得手忙脚乱了,玟便放下书本到厨房打打下手。白玟,川城中一名普通的少女,白耀东的独女。出身书香门第,父亲是一位中学校长,家中算不上富裕,但生活也算得上小资。恬淡的外表,带着某种含苞待放的气息,美得不浓烈,却很温婉,又柔又细的发丝总是被分成两股,安安静静地扎起来,奔跑的时候在胸前一上一下地跳跃。受到父亲的熏陶,热爱文学,当别家有女初长成,在百货商店挑选舞会的礼服时,白玟总是安安静静地待在家里看各种书籍。由于年幼丧母,单亲的白玟养成了不吵不闹安静的个性,到了适龄的时候,父亲就让她上了女子学堂,她也不太与其他女生成群结队打闹,这么多年下来她也只有叶可岚这么一个朋友。可岚与她不同,甜美的外表,像一颗夹心软糖一样,让周围的人没有理由去讨厌她。她是川城第一首富叶老爷的小女儿,天真开朗,每天总是笑得没心没肺的。在女子学堂不知道有多少女生渴望和她成为朋友,而她几年下来却只黏着白玟。

大厅的门开了,发出“嘎吱嘎吱”的声响,玟在厨房里听到声响立马放下手中的活,飞奔出去。“爸……”白耀东听见女儿的叫唤,关上了门,走到衣架子那里脱下帽子和外套,把手上的东西在玟面前晃了晃,“闺女,你瞧,爸给你带什么了。”“什么啊?”“你不是最爱吃城西那家店的汤圆,喏,你看。”“爸,你真好。”“快吃吧,待会儿就凉了。”白耀东看着玟小心翼翼地掀开盖子,一脸满足地看着一个个圆鼓鼓的汤圆,拼命对着它们吹气。“闺女,小心烫。”“嗯。”玟已经咬上一口了,含糊不清地答道。“对了,闺女,你等下叫七婶多做几道菜,今晚咱们家有客人。”好不容易咽下,玟便问道:“什么客人?汪叔叔吗?”汪叔叔是学校的教务处主任,和父亲关系很好,经常会来家中吃饭,说是吃饭,其实就是两个文人墨客聚在一起,小酌几壶谈谈如今的政治形势。“是的,除了汪叔叔之外,还有我的两个学生。”“两个学生?”“对的,一个就是你汪叔叔的侄子汪曦晨,另一个是我的得意门生楚羽梵。”“哦。”其实对于汪曦晨和楚羽梵,玟一点也不陌生,虽然从未谋面,但是常常听父亲提起,这两个人是川城国立第一中学的才子同时也是川城青年诗社的发起人,他们两个作的诗常常被一些同她年龄相仿的女学生悄悄地摘抄下来,然后用清秀的字体将其誊写在日记本上,然后把它锁在抽屉,在深夜入睡前把它拿出来翻翻,再藏起来。

那晚也是到了七点多,当玟帮七婶端上最后一道菜的时候,门铃响了,七婶便踮着小脚跑过去开门,随着门的角度张大,寒气顺着地板向屋内侵袭,本来温暖的室温使人处于一种慵懒的状态,玟随着门的打开看清楚了那两大才子的轮廓,他们走了进来,仿佛夹带着某种能够让人惊鸿一瞥的寒气,玟不由分说地打了个寒战,对着书房喊:“爸,他们来了,快出来吃饭吧。”白耀东呵着气搓着手出来,“曦晨,羽梵,你们来了,快快快,坐下来。对了老汪呢?”汪曦晨脱下羊毛围巾说:“叔叔说他马上就到。”借着屋内明亮的灯光,玟开始打量这两个男生,汪曦晨长得同他叔叔有点像,瘦小高挑,棱角的面容会让人忍不住多看一眼,浑身上下透着一股忧郁的文艺气息,他时不时会蹙着眉头,会让人有种忍俊不禁想要抚平皱纹的念头。而楚羽梵则戴着一副金丝边的眼镜,时不时会用手抬一抬,嘴角总是保持上扬的幅度,比一般男生都白的皮肤更显得一身书生气。玟一直站在桌旁不敢坐下,等到他们二人坐下后都朝她看了看,楚羽梵蓦地莞尔一笑,“这应该就是白校长的千金了吧,幸会幸会。”玟双手一直背在身后,一副尴尬不安的样子,“我叫楚羽梵,请教小姐芳名。”“一直听说白校长有个文采特棒的千金,今天算是让我们俩见到,对吧羽梵。”曦晨拍了拍羽梵。“你们好,经常听我爸提起你们两个,我叫白玟。”“玟,这名字不错啊。”曦晨若有所思地说道。此时门铃响了,门一开就听见,“老白,我弄来了一坛好酒,就是因为这坛酒耽搁了点时间。”“好了好了,老汪快进来,菜都凉了。”

暖黄色的灯光下氤氲着饭菜蒸腾的热气,觥筹交错,偶尔几句吟诵,偶尔一把花生米,儒雅,桀骜,放任,自由。隔着热汤上升的水汽,玟对坐在自己对面的那两个才子说:“曦晨,羽梵,我希望你们能帮我一个忙。”“唉,什么忙你需要他们俩帮你的。”白耀东接过话茬。“是这样。”玟清清嗓子,“我的一个朋友叫可岚,她要组建一个学生话剧社,希望你们能帮我们在你们学校宣传一下,拉一些会写会演的学生。”“原来是这样啊,老白,你这女儿啊,还真不错。对了,我听说玟挺会写剧本的,老白啊,不愧是你闺女。”汪叔叔指着她父亲说道。“只是小孩子的胡闹而已。”白耀东摆摆手说道。“什么叫做小孩子胡闹,校长。你不知道我们同学之间都知道校长的女儿很会写文章,是个才女。”汪曦晨说道。白玟突然一惊,“不会吧!”“真的,”楚羽梵慢悠悠地转动着酒杯,“你那篇写女学生应该自立,有自我的追求的那篇文章,我们都看过,很不错。”“是吗?”玟脸略略地泛着红。“是的,确实很不错,很有思想。”汪曦晨说道。楚羽梵看了看汪曦晨,对玟说:“这样吧,我们帮你在同学中宣传下。但是首先我和曦晨两个,我们两个要加入。”“啊!”玟吃惊地把夹起来的丸子“咚”的一声掉进碗里,瞬间不好意思地红了脸。“怎么,我们俩不够资格吗?”曦晨问道。“不是,不是,只是有点……”玟红着脸,很少跟男生打交道的她,紧紧拽着衣裙,憋红了只说出一句,“觉得有点受宠若惊。”“哈哈,老白。”汪叔叔不顾玟还红着脸打趣道,“你闺女说话还真有趣。”“汪叔叔,怎么你也取笑我。”玟说道。“丫头啊,你放心,你这个话剧社的事,包在叔叔身上,叔叔一定帮你宣传。”说完哈哈大笑。“老汪,你怎么也跟着这群孩子胡闹,来来来,喝酒。”

那晚热腾腾汤面,窗外礼炮声不断,玟忘不掉的是,某种,书生意气,是楚羽梵,也是汪曦晨。这是她第一次和同龄男生打交道,说不清楚某种羞涩。

约好的时间地点,周五下午,四点,叶家工厂废弃的仓库。之前可岚就向她父亲要了这个废弃仓库,找了人把它收拾了一下,又搭了个台,就把这里当做话剧社。可岚站在窗口不停向外张望,嘴里一边囔囔着:“玟,玟,你说他们两个真的会来吗?”“他们是这么说的。”玟不急不慢地合上书。过了一会儿,楚羽梵和汪曦晨就带着他们的一群同学来了。“可岚,我给你介绍下。这个是汪曦晨,这个是楚羽梵。”“你好,叶可岚小姐。”汪曦晨伸出手。“你好,你是叶可岚吧,我是楚羽梵。”楚羽梵也伸出手。可岚走过去,拍了拍他们的肩,“哇,川城第一国立中学的两大才子,我今天荣幸会见,三生有幸了。”“对了玟,”楚羽梵突然转向她,“这些都是我们的同学,这位我隆重介绍下,陆小曼,她导过很多话剧。”“你们好,我叫陆小曼。”简单利索的短发,戴着一个花色的布发箍,乌黑的秀发被塞在耳后,耳垂上两颗珍珠耳塞显得格外耀眼,薄薄的嘴唇,说话也是格外流利。玟不善言辞,也怕人多的场合。倒是可岚热情地跑过去一把挽住陆小曼的手,把她拉到一边,“我叫叶可岚。”同时又指了指玟,“她叫白玟,她是我们的编剧,她的文采很棒的。”陆小曼这时才注意到坐在一旁的玟,这时玟一下子被人注视着,便只能小心翼翼地站起来,“你好,我叫白玟,请多多指教。”陆小曼看了她一眼,又看了汪曦晨和楚羽梵一眼,说:“白校长的千金对吧,真是幸会啊!对了,这次我们要排的剧是什么啊?”她眼睛死死盯着白玟,弄得玟有点紧张。可岚马上接过腔:“是一个书写红色青春的励志爱情故事,叫《红色恋人》。”陆小曼却不理睬可岚所说的,把手伸到玟面前,“能给我看看剧本吗?”“行……行……”陆小曼的强势一下子让玟变得结巴。她从包里抽出剧本,陆小曼轻捷地拿了过来,“你们讨论下分工吧,我看下剧本。”说完她就找了把椅子坐下。

不知不觉话剧社运行已经一个礼拜了,每天放学后大家都来到仓库集合,玟常常拖着疲惫的身躯坐在一把椅子上,看着他们对台词。那天陆小曼看完剧本,不断地给玟提了很多建议,每当她提出个问题,玟就得改剧本。曾经好几次玟私下跟可岚提出要退出,可岚总是说:“人家小曼也是为整个话剧着想嘛,为了这个剧能在话剧院上演,你就忍一忍。”可岚以其美貌和气质成功地饰演女主角,楚羽梵是男主角。休息的时候,曦晨跑来坐在玟旁边,说:“你看看,那两个男女主角对台词的样子。”“怎么了?”玟不解地问道。“多般配啊,我说玟说不定因为你写的这个剧就真的凑成了一对红色恋人。”“不会吧,不过说实话,确实蛮般配的。”这时陆小曼走了过来,用剧本敲了敲曦晨的头,“台词背完了没,只懂得在这里搭讪。”接着她看了楚羽梵一眼说:“那个也一样。”说完便走开了。此时玟拉了拉曦晨的衣袖,示意他把耳朵靠过来,压低声音说:“她好可怕。”“还好了,我告诉你,她喜欢羽梵,所以嘛,看到他跟其他女生在一块儿不免情绪不好。”“她……羽梵……”玟突然间变得紧张起来,用手指了指陆小曼,再用手指了指楚羽梵,最后说了句:“不可思议。”

话剧就这样从半生不熟开始,不断修改磨合,走台,情绪,以及个中年轻人的各种情感在不断升温。可岚和羽梵越来越有默契,常常一个眼神就能洞晓情绪,玟开始在可岚的嘴角看出一丝甜蜜又可疑的迹象,而在休息的时候羽梵时常端茶送水,声线也变得温柔,玟作为一个编剧的人,静静地坐在那里洞晓着戏里戏外的一切,微笑不语,带着某种幸灾乐祸看着陆小曼。虽然相处一个月了,还是很不喜欢她,她总是爱挑剔,时常弄得玟不知所措。每天回去都是曦晨送自己回去的,他总是推着自行车走在旁边,月色,青石路,车轮碾过一些碎石总是发出好听的声音,她没想到曦晨热爱文学的程度比她还狂热,他们之间总有说不完的话,每晚总是走到家门口还没说完,就站在门口说到七婶催促自己快点进门。

话剧总算在一个春暖花开时节被搬上舞台。那天玟坐在台下,陆离的灯光在台上时而点亮时而熄灭,她在那里默默地替所有人捏了把汗,因为台下的观众有川城政界商界学界重要人士。而且她发现陆小曼比她还要紧张,时不时地往后台跑。最后效果出奇好,连那个大腹便便的官员都站起来直鼓掌。那晚他们选了一个地方,是可岚定的饭店,一群年轻人用筷子敲着酒盅,笑声,歌声,玟坐在那里静静看着他们闹着,突然曦晨坐到旁边说了句:“出去走走。”不是祈使句的语气,也不是疑问句的句式,淡然的陈述足以让她心驰神往。“走。”她拍了拍曦晨,“再不走被他们逮到免不了被灌了。”两个人趁着别人不注意的时候偷偷地溜出来,也不是完全没人注意,走的时候陆小曼用很奇怪的眼神看了他们一眼。

川城是个灵秀的地方,三面环山一面靠海,夜色下青山像墨迹未干一样的几笔潇洒的笔触,墨迹在不经意的风中颤抖地坠落大地,晕开,渗入大地,于是一幢幢灰色的水泥房像施了魔法的蚕豆一样拔地而起。它们慵懒地靠在黛青色的怀抱中。他们走在月光下,和曾经许多个夜晚一样,他们在溪边的石凳上坐下来,古典的,现代的,中国的,外国的,一触即发的某种默契,志同道合的某种依恋冉冉升起,在月色下透着股朦胧。

那晚曦晨说送她回去,走到她家门口,两个人仍然意犹未尽,而且当时挺晚了,玟不敢贸然去敲门。于是曦晨说:“快进去吧,这么晚了家里人会担心的。”却被玟反问道:“这么晚你还没回去,你家里肯定也会担心的,所以我送你回去。”接着不知怎么的他们又朝曦晨家的方向走去,一边走一边继续谈论,走到曦晨家门口,曦晨又突然意识到让玟一个人回家太危险,于是又提议送她回去。于是他们就又来来回回在这几条巷陌里行行走走,总是说不完,从一个话题到另一个话题,好像彼此都不愿意离去,最后停在玟家门口,因为七婶站在门口,一看到他们,七婶猛地拍了拍胸脯,“小姐,吓死我了,怎么这么晚才回来。”她看了曦晨一眼,“谢谢汪少爷送小姐回来。”然后不由分说地把玟推进门。

过了很久,只要想起那个夜晚,玟就不由得发笑。也是过了这么久可岚才告诉她,她那晚与楚羽梵的际遇。玟用手指点了点她的额头,“说,是不是喜欢他。”“那还不至于,只是觉得聊得来。”“但是我觉得他很喜欢的。”“才怪呢,谁信你呢。”“对了,你可别不珍惜,那个陆小曼也喜欢他啊,小心如意郎君就这么没了。”“什么,陆小曼喜欢楚羽梵!”可岚突然放下手中的活,嘴巴张得老大像活生生吞了个鸡蛋。她问道:“你怎么知道?”“你知道吗,汪曦晨那家伙告诉我的。”“汪曦晨啊……”可岚一副若有所思的样子,“那他又是怎么知道的?”“这我就不知道了。”玟无奈地摊了摊手。可岚像想心事一样想了一会儿,也没说什么。玟就凑过去问:“怎么,不开心?那个陆小曼也不是什么三头六臂,我觉得楚羽梵是喜欢你的。”“没有,我不是在想这个,对了,玟你喜欢曦晨对不对?”“没有,我们只是志同道合。”“真的假的?”“真的。”“最好是真的。”可岚说完叹了口气。

电话铃像一个机关,在春日的倦懒午后把所有春困都打散。玟像是上了发条一样,接到电话,她打开衣橱,匆匆忙忙翻找着,只为一件衣服,光着脚丫,在地板上“噼噼啪啪”地发出声响,七婶从门外看到此景,微笑地摇了摇头。电话是曦晨打来的,他约玟今晚溪边石凳上相会。玟拉开闺房里厚重的窗帘,“哗”的一声,明晃晃的阳光从窗子射进来,她的心情顿时好了很多。推开窗子,院里的樱花树,花团锦簇,她深深地吸了口,心想今天天气这么好,晚上的月光肯定也很美。

晚上七时,玟在各种磨蹭,包括临时换装之类的,总算是准时到达先前约定好的地方,曦晨说过等到他处理完诗社的一些事就来赴约。玟先是坐在石凳上安静地生怕弄皱刚刚熨烫过的衣裙,随着时间一点点过去,她开始变得不安起来,开始站起来不停地走来走去,时而掏出怀表看看时间,时而无趣地拉扯着垂在溪畔的柳枝。不知不觉几个小时过去了,她开始杜撰曦晨各种不能来赴约的场景,打开怀表,已经九点多了,她在心里暗想着要是再数一千下,曦晨再不来,那么就走。从一数到十,默默地念叨着那家伙到底去干了什么,是不是忘记了赴约。从十到百,内心不断地忐忑,因为不知道今晚曦晨约自己到底出来干吗。数到三位数的时候,不自觉地放慢语速,试图拉长时间。九百,数到九百时,她四处张望下,仍然看不到曦晨的任何身影。今晚的月亮像银盘一样,分外亮,月色下,玟目光开始变得呆滞,直勾勾只是盯着水面,“九百九十,九百九十一……九百九十八……九百九十九……九百九十九……九百九十九……”长吁了一口气,眼里的泪光像涟漪涟涟,“一千。”玟看了一眼那个石凳,就离开了。

之后曦晨也不再打过电话来,连楚羽梵也很少见,可能因为不再排演话剧,大家互相也很少见面,连可岚也说最近很少见到羽梵。那晚事情于是就变成玟心里的一个疙瘩,想不通,摸不透,解不开。倒是最近陆小曼跟可岚走得很近,陆小曼经常来学校找可岚,有时去可岚家就会看到陆小曼坐在客厅的沙发上。不知为什么,玟一直对陆小曼有一种排斥感,因为这个,最近她也不爱去可岚家,本来就一肚子心事,看着陆小曼在场也不想跟可岚多说什么,只是寒暄几句就回家了,回到家里,总是能发呆发一个晚上。试图从父亲的口中打听到曦晨的近况,父亲也只是偶尔在饭桌上提到,他们最近都在忙诗社的事情。

所有的她能杜撰到的情节她都一一认真想过,却没想到现实根本就没按照她书写的剧本发展。有一天汪叔叔来家里吃饭,玟就顺口问了一句:“汪叔叔,最近曦晨他们都在忙什么,好久没见到他们了。”“哦,曦晨啊,”说到这里汪叔叔放下碗筷,“不得不说他啊,他回上海了。”“回上海?”玟心中不由得一惊。“对的,他父母都在上海做生意,他现在被他父亲叫回去商量订婚的事情,对了,我过几日也要去上海。”“订婚?”玟心猛然被揪了下,慢慢地吐出一句:“包办婚姻?”她父亲接过话茬:“什么包办婚姻,人家曦晨好歹也是自由恋爱,对象是人家小曼啊。”“什么,陆小曼?”玟突然提高了八度。“对呀,是不是很惊讶啊!”汪叔叔笑着说道,“不过看过去挺郎才女貌的。”也不知道饭是怎么吃完的,父亲完全看不出什么,依旧在吃完饭后和汪叔叔在书房内谈天说地,玟无精打采地收拾着碗筷,七婶看出了一切,走过来夺下碗筷,“小姐,你先回房歇着吧。”

回到屋里,躺在床上,觉得四面的墙仿佛要往自己的身上压过来,喘不过气。拨通了可岚家的电话,接通后听到可岚的声音,“喂。”“……我……玟……”“哦,玟,有事吗?”玟咬着嘴唇点了点头,可惜电话那头可岚看不到,“我现在有事脱不开身,我陪小曼上街买点东西,晚点我再打给你好吗?”语气十分急促,一说完就把电话挂了。玟一个人漠然地握着空荡荡的话筒,突然冷笑了声,随后七婶就在外头听到一阵闷响,电话机被恶狠狠地摔在地上。

后面的一个月,玟请了一个月的病假,谁都没有来看过她,听父亲说,他们都去上海参加曦晨和陆小曼的订婚仪式,而且父亲也马上跟汪叔叔要动身。她暗自嘲讽也得亏自己病了可以推脱不去。

一个月说快也快,他们订婚了,也没回川城了,可岚从上海回到川城也没见过玟,直到那日玟回到学校,才见到她。她一见到玟就开始跟她描述曦晨和陆小曼订婚仪式的排场,此时玟就硬生生地给了她一句:“你还是我朋友吗?”此时可岚就抓住她的手,“玟,我有点不明白,之前你不是说不喜欢曦晨,好吧即使你喜欢他,可他也没给过你承诺什么的吧,他现在跟小曼订婚有错吗?”“他一定是被逼的,他怎么可能喜欢陆小曼。”“你了解他吗?你不过跟他认识几个月,而他跟陆小曼认识了多久了。玟你别再乱想折磨自己了。”“她之前明明告诉曦晨她喜欢的是羽梵。”“于是乎你就信了。”可岚无奈地笑了声。“我告诉你,”可岚认真地说道,“在排话剧的时候她就偷偷告诉我她一直喜欢曦晨很久了。”玟冷笑了声说,“所以你那时就不担心,她喜欢的不是楚羽梵。没想到你跟那女人关系那么好。”可岚无奈地说:“玟,你别这样,小曼其实也是个好女孩,再说她也是我的朋友,嗨……我都不知道怎么跟你说了。”“好了别说了,你越说我越心痛。”说完玟就收拾书包,快步走出教室,走到门口,重重地摔了一下门,企图把这一声响重重地摔进可岚的心中。

接下来的日子过得极为混沌,玟只想找个方式逃离一切。和父亲商量了很久想换所学校,却不料汪叔叔说:“老白,你这个闺女不简单,我觉得应该送她去好的学校进修下。要不送她去上海念书。”白耀东看了看女儿,谦虚归谦虚,不得不承认自己的女儿有过人之处,也不想因自己想把女儿留在身边的私念而耽误了女儿的前程,于是就同意了。

七月流火,八月未央,晃眼过一个夏季,九月夏末秋初的时候,白耀东带着女儿和楚羽梵一起去了上海参加学校的秋季招生入学考试。玟最先以为要自己一个人踏上这条漫漫长路,只是没想到同行居然还有楚羽梵。他们在离开川城的时候,都在溪边与家乡风景合影留念,那还是汪叔叔借来的相机,鲜艳的背景瞬间被定格,1930年,于川城。

人在时间面前太无力,所有一切无所挽留,相机的发明像一个任性的挑衅,成型的是过往的尸骸。当我们离开它的那一天起,一切都成了相册一样,只能回忆,不能重温。又有谁能想到,两张照片,一本日记本,在十几年后的香港的刘公馆里,一切都被那个叫刘堇萱的小姑娘洞察。

刘堇萱偷偷把那张楚羽梵的照片揣在怀里,然后手里紧紧地抓着那本日记本。日记只记到1930年的夏天就戛然而止了,关于那个楚羽梵,母亲似乎没留下什么记载。而刘堇萱深深地肯定那个汪曦晨不过只是一个插曲而已,真正的故事还没有开始。她不满足地从楼梯上走下来,一段往事被突如其来的好奇心打开,却又戛然而止。她心想反正要回上海了,不如回上海把这件事弄清楚。到底白玟是如何变成刘夫人的。

如期的船票,良好的海上环境,如期地抵达了上海。鸣笛声混杂着不断靠近的鼎沸的人声。来码头接人的是刘府的老管家,现在刘府在上海当家的是刘宸亮父亲的姨太太,岁月不饶人,现在也需要刘宸亮回来支撑一切了。刘堇萱那天穿着一身米白的洋装,戴着一个宽檐白帽子,她挽着父亲的手,踏上这片土地,上海。

坐进黑色的轿车里,车从码头开始起步,刘堇萱没有说话,只是把头侧向车窗外,想象着当初母亲也是从这里踏上了上海。一路上,她观察着倒退着的建筑群,刘府的老管家开着车,时而回头对刘堇萱说:“小姐,这里到了晚上,灯全开起来才美呢。”此时堇萱侧过头挽住她父亲,“爹地,你什么时候带我去看上海的夜景,真的也有维多利亚港的好看吗?”“这里比香港好看多了,因为这里是你的家,我今晚就带你去看。”刘宸亮拍了拍女儿的头,然后对着那个管家问道:“刘叔,我二妈现在身体还好吧?”“夫人还好,就是人老了多多少少都有点小毛病。而且夫人今晚定了场地,邀请了上海政界商界学界各种人物来欢迎少爷你回来。”“是吗,替我谢谢二妈。”

车一路过街穿巷,终于到了一栋大别墅的门前,刘叔鸣了下笛,两扇大门瞬间豁然打开,车驶了进去,大门的台阶上站着一群人,最中间的那个丰腴老太便是父亲的二妈,祖父的二房。他们下了车,在众人簇拥中走进家门。

堇萱和顺妈在刘府下人带领下来到各自房间。此时刘老夫人,也就是祖父的二房太太走进堇萱的房里,说:“这是萱萱吧,都这么大了,真是跟你母亲一样,长得动人出众,对了,今晚出席宴会的礼服我叫下人放在衣柜里了,你快试试合不合身。”等到堇萱换好衣服,走下楼时,看到刘老夫人和父亲站在牌位前,刘老夫人上完香,双手合十对着牌位说:“刘家的列祖列宗,老爷,你们看,宸亮回来了,我们刘家唯一的子嗣总算回来了。”父亲手上拿着香,“爹,孩儿不孝,现在才回来。”看到堇萱从楼上下来,刘老夫人便把香递到她手中,“来,给你爷爷上炷香吧。”上完香,一家老小坐着车便奔赴之前预定好的地方。

在香港,刘堇萱也见过不少大大小小的舞会,可是上海的夜间舞会总有一种说不清的情愫,车外霓虹闪烁,带着某种喧哗,莺歌燕舞,男欢女爱的某种欲望咬啮着人心,堇萱整理了下裙摆,刘老夫人似乎看出她的不安,手伸过来拍了拍她的手,说:“其实就是一个舞会,年轻人不要拘束就好。”此时,刘宸亮转过头对着女儿笑了笑说:“其实上海的舞会跟香港的舞会差不多,别紧张。”其实多大的世面堇萱都见过了,只是初来乍到的不安罢了。她往窗外看去,确实上海的夜景比香港更带着某种人文的美,绮丽却不失内涵,不愧是东方的巴黎。

舞会上,当她挽着父亲和刘老夫人出现在门口时,厅内立马出现了一阵喧哗,突然所有的灯都暗下来,有一束聚光灯打向他们,并随着他们的移动而移动,他们穿过了带着鼓掌欢迎的人群,蓦地不知道是不是堇萱瞬间的错觉,她一直觉得人群中有一个人一直看着她,人群太多,目光太多,昏暗的环境,一下子没办法确定到底是谁,可是她心中隐隐觉得往事开始在上海的夜幕下慢慢掀开面纱。

等到父亲在台上致辞完毕,灯光也亮了起来,音乐也响了起来。侍者推着食物酒水来来往往,大家互相攀谈,互相起舞。此时,刘老夫人带着他们父女向各位来宾一一打招呼。他们走到一个中年妇女面前,刘老夫人轻声说道:“这个是汪太太,也就是汪曦晨的遗孀,现在整个汪氏都是由她掌控。她父亲好像也是北京的某政要,背景够硬。”刘宸亮笑了笑:“老故人了,刚好,会会面。”此时堇萱心中突然“咯噔”了一下,蓦地冒出“陆小曼”三个字。果真父亲走了过去,喊了句:“陆小曼,这几年过得不错吧,或许我该叫你汪太太。”陆小曼莞尔一笑伸出手:“刘宸亮,欢迎回来。”他们握过手后,陆小曼转动着手中的酒杯,“刘先生,去了几年香港你确实看起来干练多了,不过可惜了,当初走的时候是两个人,现在回来的却是刘先生一个。”刘宸亮笑了笑看了看一旁的堇萱,说:“不,也是两个人回来,这是我和玟的孩子,我带着孩子回来了。”陆小曼上下打量着堇萱,“嗯,确实又是个美人,不过我得说比她母亲还美。”这时有个身着西装的男子走了过来,戴着眼镜,他的眼神让堇萱觉得特别熟悉,他走过来看了堇萱一眼,朝刘宸亮伸出手:“欢迎回来。”陆小曼看了那男人一眼,说:“看来不只我一个人惦记着你这个故人啊,瞧,又来一个,好了不打扰你了,我走了。”“楚兄,好久不见,几年了,太快了。”刘宸亮伸出手握住他的手。可堇萱可以明显察觉出父亲的眼神里带着某种报复的快意,而那个楚先生眼里则流露着说不清楚的情绪。“这是我和玟的女儿,刘堇萱。”楚先生看了堇萱一眼,正想向前一步,突然被刘宸亮拦住了,他压低声音:“楚羽梵,这是我和玟的女儿,现在你还想怎样?”虽然已经很低声,但堇萱还是把“楚羽梵”三个字听得很清楚。刘宸亮突然回过头对女儿说:“你先去那边坐坐吧,我和你楚叔叔有话要谈。”堇萱就站在原地看着父亲和楚羽梵走出了大厅。

“玟是怎么死的?”“难产死的。”刘宸亮抽了口烟说道。“既然你已经娶了她,你怎么不好好保护她!”楚羽梵突然揪住他的衣领。“到底是谁没有好好保护她,你有什么资格指责我。”刘宸亮愤愤不平把烟扔到地上狠狠地踩了一脚,然后离开。楚羽梵对着天空叹了一口气,正要走的时候突然被一句“楚叔叔”给惊住了。他回过头看见刘堇萱站在那里,“你……你……是……玟的女儿?”“对的。楚叔叔。”堇萱想既然父亲不说,她也要从这个叫楚羽梵的身上揭开往事的面纱。“楚叔叔,我知道你和汪叔叔还有可岚阿姨。”堇萱淡然地说道。楚羽梵愣了一下:“你父亲告诉你的?”“不是,我父亲从来都不告诉我母亲的事情,是有次我翻母亲的日记看到的,但是日记只记到1930年的夏天,后面就没有了,十分奇怪。而且我在我母亲相框里,也就是我母亲自己照片的背后发现了一张照片。”“什么照片……”楚羽梵突然抓住堇萱的手焦急地问,话没说完却被身后温柔的呼唤打断,他和堇萱同时转过头,看见一个娇小可人的中年女人站在那里,他混沌喉咙里蹦出了两个音节:“苡柔。”他看了她一眼,对堇萱说:“我太太叫我了,孩子,你有什么事情都可以来找我。”说完,他就离开,留下堇萱在那里。

在舞会结束的时候,陆小曼走过来向堇萱告别,“再会了,刘堇萱。你确实比你母亲长得更漂亮。”说完摆摆手就打算走。此时堇萱也不知道从哪里来的勇气叫住了她,“汪太太,你能告诉我母亲的事情吗?”陆小曼回过头看了她一眼,似笑非笑走近,高跟鞋“嗒嗒”作响,弄得堇萱有点毛骨悚然,她靠近堇萱说:“其实你刚才和楚羽梵说的话我都听到了,你这个孩子怎么好奇心那么重,你难道不怕你这么做你父亲会很生气。”“我从小就没见过我母亲,只是在梦里,她一次又一次唤着我,她似乎想告诉我她的事情,所以我想知道。而且汪太太,我看过我母亲在1930年之前的所有的日记,也明白她曾经和汪叔叔之间的事。”“既然你看过日记怎么会去找楚羽梵,应该直接来找我啊。”“本来我以为事情很简单,但我在母亲的相框里,也就是我母亲自己相片后面发现了楚叔叔的相片,而不是汪叔叔的相片,所以我才会去找他。”“不愧是白玟的女儿,好吧,你明天来汪公馆,我来帮你填充1930年夏天之后那段空白。”

第二天,堇萱一大早就来到了汪公馆,没想到陆小曼也早早地泡好了茶坐在那里等着她了。堇萱从口袋里掏出那张照片,递给陆小曼,陆小曼看了一眼,便把它放在茶几上。她说:“十几年前,你母亲和楚羽梵也是在这样一个早晨走进这里的。”

1930年秋,楚羽梵和白玟来到上海深造,与其说是深造不如说是同是天涯沦落人。曦晨和陆小曼订婚后就如火如荼地准备着半年后的婚期,楚羽梵在向叶可岚表明心迹后却没得到任何回应,所以才会答应校长去上海的学校深造。白玟其实是不愿意来上海的,因为那两个就在上海,但迫于父命,加之楚羽梵的鼓励,就答应登船前往。在船上楚羽梵问白玟:“还很难过吗?”“其实也还好,只不过一切来得太快,所以一时间无法接受。”“玟,反正过去了就不会过来了。”“对了,可岚始终没给你答复吗?”“没有。你跟她这么多年朋友,你说她到底是不是喜欢我?”“我觉得她是有点喜欢你,可是我不知道她为什么不给你做出回应。而且我现在觉得我越来越不了解她了。”“是因为她和陆小曼的关系越来越好吗?”“可能是吧,总觉得她不站在我的立场,觉得有点接受不了。”“其实你知道吗,可岚一直都是站在你的立场上想问题的,我觉得她对于陆小曼不过是一种怜惜罢了。”“为什么这么说?”“玟,既然都到今天这个地步了,我也不想瞒你了。”“什么事?”“你还记得有晚曦晨约你在溪边石凳见面的事情吗?”“记得,那晚,他失约了,之后我就见不到他了,再之后……”“对,再之后他们俩就订婚了。那晚曦晨跟我们几个处理完诗社的事情,我们去喝酒了,后来喝得晚了,醉了,当时我也醉得不清,我只听见曦晨嘴里喊着你的名字,后来也是过了一星期曦晨才告诉我,那晚陆小曼直接把他带到她家中,然后……玟,你懂了吧。”羽梵说的时候眼里带着泪光。“我不懂,羽梵,不可能的,一定是陆小曼欺骗了曦晨。”玟不相信地直摇头。楚羽梵一把按住玟的肩头,“冷静点,玟,是真的,他们有了夫妻之实。”“不,那晚曦晨喝得那么醉,谁知道是不是陆小曼骗他。”“玟,玟,你听我说,陆小曼现在肚子里有曦晨的孩子,若不是这样,他们也不会结婚的。”“你跟可岚都知道这些?”“是的,不想让你太难过。”那晚,海风很咸湿,他们两个就一直站在甲板那里,远方是望不到的黑洞洞海天相连,略冷的海风灌进玟号啕大哭的嘴里,像往心里灌进了一块铅块一样,沉重地哭不出声音,只能捂住嘴巴,肩膀不断地耸动着。楚羽梵在一旁不知所措,也不知道该去怎么安慰。第一次看到一个女子在自己面前如此撕心裂肺,他从来都不知道,原来一个女子的爱可以这么浓烈,不像可岚那样若即若离,随时一个念头都会改变一个大局。

到了上海之后,玟依旧上着高中,羽梵则进了复旦大学新闻系。他们寄居在汪叔叔一个朋友家中空出来的房子里。羽梵由于比玟年纪大些,在生活上总是能照应她,汪叔叔的朋友也帮他们找了个保姆照顾他们的饮食起居。有次羽梵早上要出去,鬼鬼祟祟的样子,引起了玟的疑心。玟把他叫住,他才坦白说是要去见曦晨。“带我去吧,羽梵。”“什么?”“我想亲口祝福他。”“好吧,你能想通就好,但是如果勉强的话就别去了,省得难受。”“不会的,你要是不带我去,我就跟可岚说你的坏话。”“好好好,我怕了你行不,别添乱啊,我是去送贺礼的。”

那天早晨,七八点的太阳还不是很刺眼,她跟在羽梵后面走进了汪公馆。那天曦晨刻意没抬眼去看她,即使目光相撞,也只是一秒钟后马上移开,那种欲盖弥彰的感觉,陆小曼看在眼里,她是聪明人,很热情地拉着玟,跟之前完全不一样。楚羽梵看到曦晨和玟极度不自在,而陆小曼在一旁又格外热情,自己也尴尬得不知道说什么,便拉着玟早早地告辞了。从汪公馆走出来,太阳已经很大了,整个上海城沐浴在暖黄色的温暖中,羽梵拉拉玟的衣袖问:“还难过吗?”玟吸了口气,“没有想象中的难过,或许可岚说的对,我跟曦晨根本什么都还没开始过,互相之间没有任何承诺,难过什么。”“那就对了,开心点。这样吧,我们来上海这么久了,都没有出去逛逛,今天我带你好好逛逛,兴许心情就会好点。”“好的。”

不知不觉逛了一天,最后他们来到外滩,一江残阳,黄浦江都被染得橘黄橘黄的,江上的船只开过时骄傲地鸣着笛。他们趴在桥上的栏杆上,羽梵突然目光变得很悠远,他突然说:“玟你知道吗,很多时候我都觉得自己做得不够,我想做得更好,这样可岚就不会爱理不理我。”“我觉得你已经很优秀了,你为什么会这么想?”“算了吧,我好好地在上海奋斗几年,总有一天我的努力,我的坚持她会看到的。”玟突然伸出手掌,“来,击掌,加油!我相信你总有一天会得到你的幸福的。”“好,我知道你想成为一个女作家,所以你也要加油,来击掌!”“啪啪啪”,黄昏,上海,黄浦江,有两个年轻人击掌,他们的笑声映红天边的晚霞。

不知不觉在上海待了快一年了,此时国内局势开始变动,1931年9月18日,中国的东北部狼烟四起,东洋人践踏了美好山河,许许多多有志之士开始站起来维护民族自尊。那时羽梵已经去报社实习,撰写各种新闻稿,玟参加了许多学生组织,写文章,写剧本,然后组织学校学生在各个地方会演,试图唤醒那些沉睡在上海做着大帝国梦的人们。那时候,白耀东写信要玟和羽梵回川城,因为他知道现在局势又开始乱了,害怕年轻人在文化潮流那么开放的地方会做出什么过激的事情,可是红色思想已经深深地植入他们的内心,要他们再回去过小桥流水人家的生活是不可能了。白天玟和羽梵都在各个地方奔走,晚上回到住处,总要促膝长谈,计划各种学生活动,一年下来他们之间渐渐有了默契,有了共同的理想。

两个人在这风云时代的上海,两个人互相照应,玟在这一年的时间里渐渐地对羽梵产生了极大的信任,就像自己的哥哥一样,不论是发生了什么第一时间想到的就是他。他忙的时候,经常帮他写信回去给可岚,那个时候她特别崇拜羽梵,不仅有才华而且有情有义。而羽梵则把她当做妹妹来看待,尽心地照顾她,或许从登船来上海那一晚,那一晚看着这个像妹妹的女生在自己的面前哭得撕心裂肺的样子,就注定他要手足无措地照顾这个傻丫头。

1935年,华北事变,中日矛盾上升成为主要矛盾,国内民众们抗日斗志像被火星引燃的炸药。上海的局势也开始变得紧张起来,就在一晚羽梵和玟商讨着学生运动的事情的时候,突然门外响起了急促的敲门声,羽梵突然警惕地把桌上的文件收了起来,并且示意玟去看看。玟一开门,门口竟然站着是可岚,玟嘀咕了一句:“你怎么来上海了?快,快进来。”羽梵在里屋问:“玟,是谁?”玟把可岚领进里屋,说道,“你看,谁来了!”“可岚!”羽梵突然叫了出来。玟看了看他们说道:“你们两个聊吧,我先去休息了。”

可岚走到桌前,拿出羽梵藏起来的文件拍在桌上,“楚羽梵,从一个月前我就给你打过电报,叫你回来了,你呢还在干这些没有用的东西,真搞不懂你怎么想。”“可岚,我不是讲过我有我的追求,现在日本人侵占了我们的领土,我们怎么可以漠视不管。”“你知道你这样继续下去有多危险啊,你要是想做点事情,我爸的那些生意你都可以接手。”“可岚,我都不知道要怎么跟你说了,你完全都不知道这个世界已经变了。”“是的,我只知道,你的心已经变了。小曼之前给我写信我都不相信,现在我相信了,你是喜欢上玟,所以不想回去。”“陆小曼又跟你说了什么了,你明知道因为曦晨的原因她很不喜欢玟,胡说八道也不为怪。”羽梵在书桌前来来回回走了几下,说:“难道我对你的心你还不清楚,好吧,算了我现在头脑有点乱,我去收拾下客房,你今晚先住下。”“客房?”可岚突然间挑了挑柳叶眉,“是呀,客人住客房啊。”羽梵无奈地笑了笑,“算了,你先休息吧,我现在说什么都是错的。”然后拿着那些文件回了房。

“后来呢,楚叔叔跟可岚阿姨回去了吗?”堇萱问道。陆小曼喝了口咖啡,慢悠悠地说道:“是的,后来可岚叫你母亲一块儿说服你楚叔叔回川城,你楚叔叔也答应了,可是后来不知怎么的你楚叔叔又跑回上海,好像是因为你母亲的原因,具体发生什么我们这些局外人也不是很清楚,后来你母亲又嫁给你父亲,然后去了香港。”堇萱拿起茶几上那张楚羽梵的照片,看了看,“你觉得楚叔叔是喜欢我母亲还是可岚阿姨?”陆小曼不急不慢地抽出手绢擦了擦嘴角,说道:“我觉得他在来上海的那一刻开始,他就不可能喜欢可岚了,可岚所有的一切都与他相差甚远了,思想,价值观早已经悬殊得不行了。而上海的这几年里,再苦再累,那些奋斗的时光都是你母亲陪在他身边,其实他早就喜欢你母亲了,只是内心不愿意承认而已。可岚不过是他过去那段美好的时光而已,其实对于你母亲也是一样的,就如同你母亲和你汪叔叔一样。当时要不是我点破他们俩个中的关系,他们肯定到现在也不会察觉到底有多爱对方。”“那最后为什么他们没有在一起。”“这我就不知道了,或许你得去问问你父亲或者楚羽梵。”

从汪公馆里出来的时候,阳光和十几年前一样绚烂。上海,带着某种未知的迷沙一样,迷住了眼睛,堇萱踩着这些母亲曾走过的路,企图猜测当时的情景,没想到往事就像一种慢性毒药,根本不会如烟,一旦你追寻下去,就会越陷越深,当你被告知母辈的这样一种人生轨迹,高跟鞋在脚上,不听使唤,像走在棉花上,全身无力。阳光倒插进眼里,瞳孔微微发颤,刺痛到眼泪就流了下来。远方突然有汽车引擎的声音,来不及的躲闪,碰撞的声音,瞬间堇萱眼里的整个世界一百八十度颠倒,她躺在那里,地上慢慢开出殷红色的花。她眼角的余光,看到湛蓝的天空,天空有个女子的脸庞,在喊着她的名字,“堇萱,堇萱。”

刘宸亮赶到医院的时候,医生告诉他说他女儿现在在急诊室。同时赶来的还有陆小曼。刘宸亮冲到陆小曼面前:“你到底对我女儿做了什么?为什么她会在你家附近出事?”“我也不知道她为什么会出车祸,她确实来找过我,可是她的车祸与我无关。”陆小曼辩解道。“你们到底还想怎样,玟已经死了,你当初和叶可岚,我现在有多后悔没把你们大卸八块。”刘宸亮像发了疯一样,他这时心情不亚于当时玟去世的时候。陆小曼不想理他,只是坐到一旁。这时医生出来问:“谁是病人的家属?”刘宸亮冲了过,“我是她父亲,我女儿怎么样了?”“失血过多,需要亲属输血。”“医生,抽我的,我是他父亲。”“你女儿是O型血,先生你也是吗?”“是,”顿了一下刘宸亮突然想到什么,“医生你等等我,我马上就来。”陆小曼觉得刘宸亮行为奇怪,看着他往医院外跑的背影不禁嚷嚷:“这还是你亲女儿吗?要输血了你还往外跑做什么?”她气急败坏跺了跺,可是马上又进入了沉思,当看着刘宸亮急匆匆地带着楚羽梵回来时,陆小曼站了起来,小声地念叨了一声:“原来是这样。”

刘宸亮拉着楚羽梵说:“无论如何,请你输血救救我的女儿,就算是为了玟。”楚羽梵坚定地说:“放心吧,她是玟的女儿我一定会救她的。”楚羽梵对医生坚定地说:“医生,我是O型血,带我去抽血吧。”

经过一天一夜的抢救,堇萱总算保住了一条小命。刘宸亮松了一口气,陆小曼坐在那里看看刘宸亮,再看看楚羽梵夫妇,她对刘宸亮说:“是时候说实话了,刘少爷。”“什么实话?”刘宸亮瞬间不解。陆小曼朝病房方向努了努嘴说:“就是那孩子的身世啊!她是O型血,你却不能给她输血,能给她输血的是楚羽梵,这不是很奇怪。”陆小曼一说完,刘宸亮的脸色瞬间转为土灰。而同时有这表情的还有楚羽梵的夫人。这时楚羽梵似乎有所醒悟,一副十分激动的样子,他冲过去抓住刘宸亮的衣领,眼里带着泪光,“说,堇萱是不是我和玟的女儿!”刘宸亮用力地挣开,愤怒地指着楚羽梵,说:“是也好,不是也好,你觉得你对得起玟吗?你还有什么权利这么问!”

1935年,雨夜。玟一个人坐在窗边。上海的雨夜也带着某种小资情调,弄不清楚到底是哪户人家的谁在吹奏葫芦丝。楚羽梵已经回去了,整栋房子只剩玟一个人。父亲几次写信催她赶快回去,可是回去了又能怎样呢,所有之前所努力的都白费了。雨夜,连个说话的人都没有,就想起从前跟楚羽梵在这里奋斗的日子,她笑了笑,最终他还是回去了,其实有点失望,但心里总不愿意承认这么一回事,也许就是一个一直在身边的人突然消失后的一点点怅惋吧。而且最近学生组织的事情越来越多了,他却不在,玟只能一个人担着。

突然响起了敲门声,玟一下子站了起来,走到门那里,壮着胆子问:“这么晚的,谁呀?”“是我,玟,开门。”那熟悉的声线一下子点亮了整个漆黑的夜空。玟立即开了门,果真是羽梵。他似乎有乔装了一下,没有打伞,整个头全湿了。

“你怎么又回上海了?”“我不回来,那么多事情你一个人怎么应付得了。”“你这样跑回上海,可岚怎么办?”“别提她了。她始终不能理解我,我觉得我现在跟她离了很远了,总之我也说不清楚。”“你的意思是你不喜欢她吗?”“我也不知道,现在我只想把手头的事情做好。”

楚羽梵跑回上海,惹怒了叶可岚以及整个叶家。楚羽梵其实没有告诉玟,他是逃婚从川城逃到上海的。当他和可岚坐着船离开上海的那天起,他总觉得心里缺了什么似的,回到川城无论是定礼服还是买喜糖,楚羽梵似乎都提不起任何兴趣。那段时间他在川城,不知道怎么的头脑里想的都是玟,所以他趁着可岚和她家人不注意偷偷溜回上海。

但是玟却什么也不知道,直到可岚和陆小曼一起找上门来,她才知道羽梵是逃回来的。那时羽梵不论玟怎么劝他,他都不想见可岚。以至于可岚把气发到玟身上。“亏我还把你当好朋友,白玟。”“可岚。”“算了,我现在不想跟你多说,你到底要怎么样才愿意离开羽梵。”陆小曼站在一旁幸灾乐祸的样子。折腾了很久,直到羽梵生气地把她们赶出去。

玟先是坐在桌前暗自抹泪,羽梵走了过去,本来想拍拍她的后背,但是手到了一半就停住了,他对她讲了句:“对不起。”她带着哭腔说:“对不起有什么用。”羽梵什么都没有说,蹲下来掏出手帕给她擦了擦眼泪然后讲了句:“我喜欢你。”然后就起身回房。

夜很深了,玟坐在那里,想着从川城到上海这几年,心竟然会一阵阵地抽搐着,难道对楚羽梵,自己也变成了一种习惯。她默默地擦干眼泪,站起来,朝楚羽梵房间走去。她知道他没睡,她要找他谈谈。叩开了房门,楚羽梵穿戴整齐,果真没有睡。“我能跟你谈谈吗?”“可以。”他走了出来。“快点回川城和可岚结婚吧。”“你这是来劝我的吗?”楚羽梵皱着眉头说道,他一把按住玟的肩,说:“你看着我的眼睛,要是你愿意我回去娶她我就回去。”不知怎么的玟突然流下了眼泪,羽梵双手捧住她的脸,擦干她的眼泪,轻轻地在她的额头吻了一下,说了句:“傻瓜。”然后轻轻地吻着她的嘴唇。那晚风很大,雨也大,等到玟醒来的时候,羽梵早已经离开出去了。她摸了摸还在发烫的脸颊,就在昨夜她做了他的女人,穿好衣服,她泡了一壶茶,一边喝一边等,她知道该来的还是会来,但却不知道来的却是出乎自己的意料。

可岚这次是一个人来的,她脸色苍白,就知道昨晚肯定没睡好。她一进门就开门见山地说:“你看看这是什么。”她掏出一本集子,玟翻了翻,是自己父亲和一些同人们编写的集子。“玟,只要我把这个交给政府机关部门,我想你父亲死不了但是至少下半辈子要在牢里度过了。”“你想怎么样,可岚?”“离开羽梵。”“不可能。”可岚突然站起来,拿着集子步步逼近玟,“想想你父亲吧,你不能那么自私。”玟一把夺过集子,“叶可岚,我没想到你会变成这样。即使没有我,你也嫁不了羽梵,他不喜欢你。”“他是喜欢我的,要不是你,要不是你,我恨你,白玟。”白玟扬了扬手上的集子,“为了我父亲,我会离开的。”

那天玟趁羽梵不在,整理好自己的行装,离开。那天她拖着一大袋行李走在街上,她抬头看了一眼上海的天空,美得过于残忍。

之后她就租了一套房子,在一家编辑部当编辑,后来认识了刘宸亮,他是上海商界巨头刘老爷的儿子,穷追不舍。可那时她已经发现自己怀了羽梵的孩子,她坦诚地告诉刘宸亮一切,本想打消他对自己的心思。没想到刘宸亮越发疼爱她说要娶她,担心她以后一个女人带着一个孩子很难生活。玟知道羽梵还是没放弃寻找她,上海她是不能待了,她恳求刘宸亮带她去其他地方。要让所有的人和事物安定下来,玟想,只有自己的离开才能换取一份安定。

不久之后,刘家就在报纸上发布了他们的喜讯,而且他们定好了船票,准备去香港。羽梵也不知道从哪里得知了他们要去香港的消息,跑到码头。

“玟,玟。”玟转回头看了他一眼,却被刘宸亮一把拉住。刘宸亮在她耳边说:“既然已经做出了决定,就不要犹豫了,这样对你和他都好。不然你父亲,你要记得你父亲。”“宸亮,让我过去跟他说一句话,你放心,我不会乱来的。”

她穿着华美,俨然一副少奶奶的样子,她伸出了左手在羽梵前晃了晃,“我要结婚了,不要问我为什么。宸亮对我很好,他能给的很多是你给不了的。”羽梵想不通地直摇头,说:“为什么,为什么?”玟转过身,其实眼泪早已往下流,她咬着嘴唇说:“没有为什么,总有一天你会明白的。”

医院里刘宸亮一边说着,楚羽梵一边早已经泣不成声,连楚太太听完后也在一旁抹着眼泪。刘宸亮不知从哪里掏出一封信,递给楚羽梵。楚羽梵打开,里面娟秀的字迹:

羽梵,你知道吗,我怀孕了,你要做爸爸了。虽然我离开了你,但是我是爱你的,今后我希望你能看到这个孩子就能感觉到我对你的爱。我会一个人把孩子带大的。

刘宸亮带着哭腔说:“楚羽梵,你知道我有多么嫉妒你,当初玟生这个孩子的时候是难产,医生说大人孩子只能保一个。她为了保住你跟她的孩子,宁可连自己的性命都不要,我本来不打算让萱萱知道她有这么个生父的,恐怕现在也瞒不住了。”“刘宸亮,你就这么自信你可以隐瞒她一辈子吗?她早就觉察到很多东西了,她连玟身前的日记以及珍藏的羽梵的相片都找得到,她来找我就是想弄清楚她母亲的事情。”陆小曼接过话茬。

“宸亮,我知道我对不起玟,我也不奢求堇萱认我,毕竟这么多年配当她父亲的人只有你一个。我只求等她好了之后让我看看她。”楚羽梵说道,说着他转过头握紧他夫人的手:“苡柔,对不起,我希望你不要介意,堇萱毕竟是我的女儿,我要拿出我的一点财产来补偿她。”楚太太大方体谅地点点了头说:“那孩子也怪可怜的。”

陆小曼站起身来对刘宸亮说:“有时那些快意复仇心理永不如带着一颗悲悯的心去原谅。其实我和可岚都做错了很多。曦晨在去世的时候,神智已经不太清楚了,抓着我的手一直叫着玟的名字,那个时候我才明白我拥有了一辈子的都是不曾拥有的东西。堇萱就是玟和羽梵爱过的证据,我觉得你应该让堇萱和她生父相认。”

刘宸亮什么都没有说,一个人静静地朝走廊尽头走去。

堇萱醒来的那天,阳光格外好,整个上海都变得格外慈祥。她看见刘宸亮守在床头便摸摸头上的纱布,刘宸亮着急地喊道:“别动别动,伤口还没愈合。”“爹地,我怎么了?”“还敢说呢,走路那么不小心。”“爹地,我要跟你说,我做了一个很长的梦,我梦到母亲了。”“她都跟你说什么了?”刘宸亮抹了抹眼角。“她说希望我和爹地要好好生活,爹地你干吗要哭呢。”此时,楚羽梵夫妇带着水果走了进来,堇萱便喊了声:“楚叔叔。”楚羽梵眼里满是泪光,轻轻地“唉”了声。此时,陆小曼走了进来,“堇萱,让你见一个人,你的可岚阿姨。”叶可岚走进来,在堇萱床前对着这对父女深深地鞠了一个躬,那声迟来的“对不起”来得格外真诚。陆小曼对刘宸亮说:“这么多人都在,你就告诉孩子吧。”刘宸亮摸着堇萱的头说:“你不是一直有疑问,为什么你母亲的相框里有你楚叔叔的照片吗?孩子,其实我欺骗了你很久,我不是你的亲生父亲,你楚叔叔才是你亲生父亲,对不起。”“爹地,爹地,说什么对不起呢。没有你也不会有我。”这时楚羽梵带着泪光对堇萱说:“孩子,我对不起你母亲,我从来都没对你尽过一个做父亲的责任,我也不奢求你喊我一声爸爸,好了,苡柔我们先走吧,不打扰孩子休息。”

“爸爸。”楚羽梵刚一转身就听见身后一声叫唤,他愣住了,楚太太苡柔摇着他的臂膀,说:“你听,孩子叫你了。”楚羽梵转过头,看着那个处在花钿笄年的少女,他像是看到了那个跟他一起去上海的那个白玟。刘宸亮说:“孩子都叫你了,难道你想不认?”“唉,闺女。”楚羽梵走过去,抱住堇萱,喜极而泣。

那天上海的天空很蓝,适合一种落幕的情绪,刘堇萱躺在病床上,抬起头看着天空,对着那里说,谢谢你,白玟,我的母亲。所有的往事并不如烟,也不会如烟,带着某种悲悯的宽恕,这是时间留给上一辈人的救赎,下一辈人的幸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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