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历伟
它的目光被那走不完的铁栏
缠得这般疲倦,什么也不能收留。
它好像只有千条的铁栏杆,
千条的铁栏后便没有宇宙。
强韧的脚步迈着柔软的步容,
步容在这极小的圈中旋转,
仿佛力之舞围绕着一个中心,
在中心一个伟大的意志昏眩。
只有时眼帘无声地撩起——
于是有一幅图像浸入,
通过四肢紧张的静寂——
在心中化为乌有。
——《豹》
《豹》和《秋日》一样,都是里尔克在中国人口称颂的名篇,对其解读也很到位、精准,对这首诗歌的整体性把握一般不容易失之偏颇,因为题目加上第一节的“铁栏杆”和第二节的“意志昏眩”已经露出了里尔克狐狸的尾巴。于是,“意志之死”“生存困境”“审视”都得以提出,袁可嘉先生还归结出“思想知觉化”,是很有道理的。可是到最后走向了“存在主义”“现代心理学”“阐释学”,就有点过度之虞了。问题在于,如何在文本细部上,给予这种整体性把握强有力的支持,而非伊始便在“意识形态”高度切入诗歌。里尔克诗歌素来难解,在下不才,且试一二。
布鲁克斯在《精致的瓮》中提出“诗歌的语言是悖论的语言”。第一节中,那个“缠”字,把对立的两个第三人称单数“它”的不同属性纠结在一起:原本应该质地坚定的“铁栏”却可以缠住原本飘忽不定的“目光”,只因,豹在走动,在徘徊,所以好像没完没了,比宇宙还旷广的“千条”。这种走动徘徊直贯第二节“旋转”,把主体对客体的抗争与意志的搏斗用最微不足道的词句发挥到了极致:正是因为主体的不断抗争,从而使得客体显得无限;正是对恐惧的不断防备,从而使得恐惧愈发尖锐可怕。从而导致主体(豹/人)的一种恐惧或孤独压抑后带来的盲目性与晕眩感。这本身便是一个悖论。
在第二节中,起首的“千条”与无限的“宇宙”开始收缩,在数量上与情绪上一个骤减:“极小的圈”“一个中心”“一个伟大的……”诗人这种因观看豹的被掳囚而引发的自身孤独感或其他情绪导致的主体投射,变成了逼仄的恐惧,一种幽闭症候;即便肉体的“强韧”与意志的“伟大”,这种客体跟随主体生发,强大的你强我亦强的宿命式悖论让诗人体悟到了绝望,令人“昏眩”又盲目而麻木的绝望感。
至此,诗节情绪上达到了消极的极限,若就此收尾,亦可以是一首名作。可是,里尔克的才情在于整个第三节的突转,诗人开始了对绝望与恐惧的最后反击:主体摒弃了先前的盲目性“撩起”眼帘,并“静寂”四肢,停止无谓的徘徊与兜转。于是,那幅静止的“铁栏”画面进入视觉范围,而不是动态的不可胜数的“千条”,于是,目光越过“铁栏”,“铁栏”在心中“化为乌有”,于是看到眼前的宇宙,看到诗人,看到意志的得胜。这便是“紧张的静寂”,一种原力的爆发临界状态,一种心灵野性逃逸的准备状态。
可叹的是最后一节,那个条件状语从句“只(是)有时”,这种难能可贵的时刻,不是如得神示一般的稀罕,甚至接近于不可能?所以,诗人还是被巴黎包围着,被罗丹的琐事包围着,包围着他圣洁而不可接近的孤独,对他形成一种囚禁。
此刻有谁在世上的某处哭,
无缘无故地在世上哭,
哭我。
此刻有谁在夜里的某处笑,
无缘无故地在夜里笑,
笑我。
此刻有谁在世上的某处走,
无缘无故地在世上走,
走向我。
此刻有谁在世上的某处死,
无缘无故地在世上死,
望着我。
——《沉重的时刻》
梁宗岱的译本,把“无缘无故”译为“无端端”,少了一点诗歌的“奇崛”气氛,可能是语用习惯的问题。但是,关键还在于第二节,那个“夜里”,四节此处皆为“世上”,独独此处为“夜里”。梁宗岱的译本,“私自”把此处的“夜里”改为了“世界上”,无独有偶,里尔克的出版商路德维希·哈尔特也建议把这个“夜里”改为“世界上”。里尔克回信是言:第一,想重复五次元音a;第二,这个题目“沉重的时刻”,便是他夜间写作的一个时刻,似乎只跟题目有关。我细细一想,可能未必。通看诗歌,除了重复堆砌起来的在形式上突破出来的逼仄感和沉重感之外,便是那个“无缘无故”,但是“无缘无故”又有点太无缘无故,因为如果把“夜里”改为“世界”,那么四节起首那个“此刻”,题目那个“沉重的时刻”便变得无从下脚,变得无缘无故,里尔克作诗异于常人,必定是锱铢必较,一字功夫的。再者,形式只是对诗歌情绪的一种衬托与张扬,对这种“孤独”与“恐惧”“无助”带来的压迫感的源头,必须在这个“夜里”坐实:都想夜里的哭声最是凄厉与恐怖,试想一下这样宁静的平衡,这样具体的时空(“此刻”“夜里”“某处”某人,三维交叉固定的一个点),这种笑声,不是更可怖?而又是“无缘无故”的笑,又是笑我,孤独一人在屋里的我。不沉重?
那么,这个沉重的时刻,这种堆积累加的恐惧与孤独的痛苦,何去何从?死。还得是无缘无故的死。前三节的动态堆积,到诗歌煞尾的第四节,戛然而止,“哭”也好,“笑”也好,“走”也好,最后收束于一个安静的、独特的“死”,留得他人(读者)一个凝望的姿态,固定在时空里。
突然一下猛击,那巨翼依然拍动
在蹒跚的少女头顶,黝黑的蹼掌
摸着她的大腿,硬喙衔着她的背项,
他把她无助的胸紧贴在自己胸上。
那些惊恐不定的柔指如何能推开
她渐渐松弛的大腿上荣幸的羽绒?
被置于那雪白的灯心草丛的弱体
又怎能不感触那陌生心房的悸动?
腰股间的一阵战栗便造成在那里
城垣坍塌断残,屋顶和塔楼烧燃,
阿伽门农惨死。
就如此遭到劫持,
如此听凭那空中兽性的生灵宰制,
趁那冷漠的喙尚未把她放下之前,
她可曾借他的力量汲取他的知识?
——《丽达与天鹅》
对这首诗的评论,如果跳过一般解读(阅读原文的话,实际上连一般阅读都不用跳过),便会发现它在双关语上使用超出了作者“意外”的容许范围,所以,叶芝这首诗经常被冠以“淫诗”的前缀。不可否认,“loins”和“rush”等词的双关义在母语国家非常明显,而在观看熟知《丽达与天鹅》在美术史上的不同几个版本后,对鹅颈(neck)和喙(beak)以及庞大带翼的身躯(winged trunk)的隐喻可以很容易体会。由于是译本,原文的修辞技巧基本不见痕迹,现做关于此诗的其他解读:
第一,这首诗歌可以看作叶芝对客体(毛德·冈)主观施加的精神暴力,如果泛化,似乎还可以套上女权主义。在诗歌中,天鹅的所有修饰都是“刚强/主动”的,如“巨”“荣幸”等,并被用于主动态。而丽达的修饰则是“软弱/被动”的,如“无助”“蹒跚的”“惊恐不定”“弱体”,同样是breast丽达的前面便被加上一个helpless……诗歌起首第一句,横空出世,给人一种猝不及防的攻势,这种不可抗拒的暴力一直贯穿到前八句的结束,即第一部分。不幸的是,第二部分,又是以一阵攻势开始,如此循环。
第二,二元对立。这首诗歌最精彩的部分,算是在时态(原文中的现在时与过去式)锻造的时空二元中凸显的主客体之间的张力。在全诗第三节,即第二部分开头,在“一阵战栗”之后,作者突然拉开了时空,跳到了很远的未来去,让读者联想那场旷日持久、惊世骇俗的特洛伊战场。当然这个“未来”又是诗人和读者的“过去”。可笑的是,这个变形为卑污弱小的天鹅的强大的宙斯,在强暴了丽达之后,是否想到,他的女性子嗣要引起众多英雄的死,要逆袭他的权柄?而身为男性符号的阿伽门农即便战功赫赫,又要死于女性之手?不知道叶芝写的时候,怎么想。又是一个宿命论结尾?
俄罗斯诗人沃兹涅辛斯基的《戈雅》,是一首描写战争带来的苦难的诗,戈雅是19世纪西班牙著名画家,他的画有很多描绘了战争的残酷景象,这些景象与诗人在前苏联卫国战争中的亲身体验结合在一起,使诗人觉得“戈雅”是一个集中了一切可怕和痛苦的名字,于是他用这个字作此诗的标题。该诗节选如下:
我是戈雅!
敌人飞落到光秃秃的田野上,
啄出我的弹坑般的眼窝。
我是痛苦。
我是——战争的声音,
是1941年的雪地上
化为焦炭的城市。
我是饥饿。
我是被吊死的妇女的喉咙,
她的尸体像一口大钟,
在赤裸裸的广场上空敲响……
——《戈雅》
一直觉得,战争在人性上带来的恐惧和疑惑会大过于其他。毕加索用扭曲的线条和破碎的肢体,凌乱而无声却尖锐的呐喊抽象出了《格尔尼卡》,交织成了他的恐惧与憎恨,把他对战争双方的悲悯都涂抹在画布上。同样,马克西姆的《克罗地亚狂想曲》用音乐的形式陈述他的悲苦。
第一,诗人用6个肯定句式去强化与渲染他内心无法压抑的极端痛苦,那种痛苦已经超越了呐喊的可能,是一种从内部压抑得淌出了血的看似平和的宣泄:哦,诗人只是“戈雅”,是“痛苦”,是“声音”,是雪地里的“城市”,是“喉咙”……是这些陌生而毫无生机的字眼,再强烈些,不过是情绪,是泛泛而谈的饥饿感。其实,对于我们这些有幸可以免除身处其中的人来说,这些遥远而陌生的字眼的感悟力,是不容易超验获得的。就像李白的“白骨相撑乱如麻”一样,一幅没有情绪的画面而已。
可是,诗人用连续的肯定强调的却是一种在灵魂里极度厌恶与憎恨的东西——战争。诗人没有直接去描写战争的残酷,而是在诗行内部制造了对立与反讽的张力,用诗歌本身去控诉。
还值得特别提出的是,诗人使用了一种可以推进的肯定,例如,“是1941年的雪地上/化为焦炭的城市。”虽然可以缩略为“是城市”,但是在诗歌中,可以根据意义分拆为:是“1941年”、是“雪地”,是“焦炭”,是“城市”。这种肯定句式根据意象的分拆之后的组合不仅在情绪上起了堆积的作用,更在意义上制造了同义的繁复的多义性。
第二,“光秃秃的田野”指向下文“我是饥饿”;被讽喻为死亡象征的乌鸦的敌人,还要再本已光秃的田野上“啄”,吃什么?人,人的生命,髑髅的空洞的眼窝。战争的残酷不言而喻。光秃空旷的田野上的啄食声回荡起,贯连第二节战争的“声音”,城市燃烧的声音和第三节的“喉咙”与丧钟的“敲响”,诗歌首先在“声音”上形成一个连贯意义的和弦。
在第三节,一个看似轻描淡写的“1941年”,实际上隐含了多少历史突然与悲恸?1941年,德军突然撕毁“苏德互不侵犯条约”,入侵苏联,接下来的列宁格勒保卫战,几百万人的死亡……人性在冰冷而苍白的“雪”,与燃烧而黝黑的“城市”的对比之间扭曲。被夷为平地的城市,又勾连了第一句“光秃秃”和诗尾的“赤裸裸”。
诗尾,那个喑哑的“喉咙”,便在一定程度解释了诗人已经沦为了没有表达情绪能力的普通民众,对内心遭受的巨大而尖锐的悲苦与恐惧没有恰当的表达能力,找不到合适的形容,只能压抑。而让战争后果本身去做最直接的呈示。在那如钟一般的尸体的摇晃中,人们是否听到了丧钟的呜咽?“别问丧钟为谁而鸣”。
个人觉得有意思的是,整首诗很贴切地呈现了战争带来的“死”一般的寂静、恐惧、阴冷氛围,所使用的意象多为死物,唯一一个生物动作的发出者,便是“敌人”的“飞落”与“啄”,有点悖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