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祖杰他拖着残废的左腿走到溪边。溪里只有白色的泥浆,中游的石料厂把石灰无情地倾倒在无辜的溪里,部分低洼处才有些许的比较清澈的污水。他把手中的“铁拐杖”插在淤泥上,松了口气,蹲在低洼处把脸上的血迹慢慢洗净。尚未干的血液顺着拐杖缓缓地流到泥浆上,些许的烂泥味使他产生了一阵眩晕。终于,他把衣服也洗净了,站起身来,费劲地把插在泥浆里的“铁拐杖”拔起,抛到岸边的草丛里,拐杖躺在地上的那一刻,他忽然明白不只是这左腿、这拐杖,连自己60年的生命都无所谓了。从那拐杖被手高高举起然后重重落在村长的头上的时候,时间和自己便划清了界线。他忘了是谁教他要老老实实生活的,却肯定这人绝对是一个十足的阴谋家。
然后,他开始走上岸,穿过柏油路,走上破碎不堪的水泥道,他知道自己已经走不到路尽头的那个伴随着他30年的卖菜摊位了。拐杖不在了。三年前,左腿被打残的时候,他爬到了工地边,趁着夜色偷了一条满是锈迹的钢筋,这钢筋成了他三年来唯一的亲人。
妻子是在他腿残的前一年出车祸去世的。那是一场滑稽的车祸。首富方富贵的车在上坡的拐弯处撞倒了他的妻子。收到死亡通知书和私了理赔的50万的时候,他只能默然。一辆四轮子车会在上坡路段停下之后,刹车失灵来个回马枪吗?他不明白。
这件事理所应当成了山村人们茶余饭后的谈资。
“方贩子果真能算计啊,撞人时候还不忘他的生意。”
“怎么?”
“你不知道吗,方家大房里的一些人都在夸他聪明哩。”
“可不是嘛,刚撞到人的时候就估摸着对方顶多只能落个终身残废,倒不如把车退回去,一口气来个理赔,一了百了。”
……
妻子的死让他成了一个真正意义上的光棍。但生活还在缓慢地继续。他每天准时在自己的摊位上出现,又准时背着箩筐消失。
兼任房地产商的新村长在摊位上找到了他。
“你那几亩菜地就让给我,别在你手上糟蹋了。”
“给句话,卖还是不卖……”
他不明白,一块地是不是非得建上苍白无华的洋房才能算“优化资源”?这个小小的世界他不懂的太多太多。从村广播里得来的消息总有那么几个莫名其妙的字眼。
渐渐地,光顾他菜摊的人少了。老顾客另辟新径,只是偶尔回过头向他打几声招呼。没多久,几块木板拼成的菜摊不知怎么成了旁边馒头店的柴火。他无力地挑着箩筐看着无光的日头汗津津地走到田里。几个陌生人也随后走上田垄持着铁棒出现在他眼前。
“那破木板摊位只是小小警告。”
“你别他妈的聒噪,这块地还是卖了吧。”
还没来得及答话,一阵剧痛从左腿的膝盖处一直扩散开来。
“别不识抬举,这50万就撂在这了。权当你把地卖了,敢送回来右腿就给我小心点。”
“老人家,你要感到庆幸,你老伴死了才换来50万,而你呢,一条左腿、两亩不像样的荒草地就换来另一个50万,这买卖值啊。100万足够你养老了。”
他倒在地上,感觉那些人远离了他才渐渐坐起。他不想去消除腿上的痛楚,60年的做人生涯告诉他,医院是一个惹不起的地方。他不想再遇到其他波澜,他不想找事,只希望事也不要找他。他不明白,生活是不是要伴随着莫名的灾难才能算生活?
深秋夜晚里的风极凉,月却格外的明亮。他拖着伤腿,爬到了菜地旁的村长正在负责开发的商品房工地上,趁看守的不注意,胡乱地在一札钢筋中抽出一根,他庆幸这胡乱得来的铁棒称了他的心。不长不短,适合做拐杖。他笑了。
此后,菜市场上总能看到他一瘸一拐的身影,地板上时不时发出“笃笃笃”的敲打声。村民问他生活近况和腿伤,他机械地一笑。看着换了新主的菜摊出神,成了他打发时间的方式。他的家依旧是传统南方的瓦房,屋里没有电视,只有一台破旧的老式收音机,屋顶的玻璃天窗,收集着苍白的日光和月的余晖。100万并没使他的生活发生变化。
自家菜地上建起了积木般的洋房封顶了。时间也不知不觉过了三年。
“封顶大吉”的宽大横幅高高地挂在楼上,楼下剪裁的仪式自然而然地引来了许多围观的村民。
仪式结束后,他拄着拐杖走到村长的家里。三年来,他第一次跨进这里。眼前的村长还是原来的方国庆。
“咱这支姓方的可是村里的大房,论票子论人头,咱都不会输给其他小支小房。”
“我出来选村长,还不是为了要替大家争口气,贴贴金?”
“要不,一票50怎样?就这样说定了。”
方国庆顺理成章当了三年的村长。
“你看看,那块地现在的纯利润何止10个50万,要是还在你手上,那可真糟蹋喽。”
“老哥,别介意,来,晚上我做东,咱喝个痛快。”
没等他反应,方国庆就又低头忙着在一些财政发票上签名。
夕阳的光芒挣扎着越过低矮的山丘,苟延残喘地极力触摸大地。
他看着埋头的村长,待了一会儿,手不自觉地缓缓举起拐杖,到了一定高度,就重重地落下。这连贯的动作没有经过他的大脑,只是身体的记忆。方国庆没有发出任何声音,脸上的笑容有了些许的僵硬,头落在了桌上,侧着脸,血从头顶流过脸颊经过那叠发票,最后黏在了地上。被鲜血染红的表情看上去有些狰狞。溅起的血,飞到他的脸上,衣服上。他没有感觉,缓慢地转过身,“笃笃笃”地走出方国庆的家,在地板上留下了不规则的小圆形。
他轻松了,今天他才真正感觉自己是活着的。世界并不只是他们的,也是他的。血腥味激励着他运作自己的大脑,心跳声格外清晰。他知道后果,也就是一颗子弹的事情罢了。
他的尸体是在后山废弃的石窟里被人发现的。积年累月的开采,石窟里挖出了一处深不见底的水潭。洁白的花岗岩配上碧绿的潭水,倒成了一处不错的解脱之地。毫无疑问,他是跳下这水潭结束生命的。水面上漂着许多红色小纸片,捞上来之后,村民才发现那是完整的100万。而村子另一头,“还人民的好村长一个公道”的蓝底白字的长条横幅还被紧紧地束缚在栏杆上。
“这世道,纸币当纸钱喽,100万啊。”
“可不是嘛,100万啊。”